夜色凉如水/阿列
1
连及经常做一个梦。
荒岛四周的水里潜伏着凶兽,岛上光秃秃的,只有腥臭的黑泥。荒岛经常下雨,她的尸身长久地浸泡在淤泥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望着灰沉的阴云。不久后有只大黑鸟从天际线那端飞过来,它一定飞了很远,连及从没看过那么瘦的鸟,黑色的羽毛经过风吹日晒早已没有了光泽,殷红的爪子上牢牢抓着一枝荒海海市才买得到的海沙花,粉色的、重瓣的,花瓣很薄,像雾,像烟。那只鸟儿小心翼翼地把花放下,跳到连及身上,把她的双眼啄食了。
连及吓醒后就跑到井边,整夜不睡觉,看井里的星星。天上也有星星,可她觉得冰凉清澈的井水浸过的星子更美。井水倒映出她的眼,她的眼睛里也有星星。
天亮后客栈开张,连及搬了椅子坐在店前,开始等。等到那些爱听故事的邻居和旅人围在她身边挡住日光,她就开始讲故事。附近的人都爱听她讲故事,听的时候往往喊一壶茶,客栈的生意便多起来。因此即使连及不干活,客栈老板也不大管她。
今天连及的故事刚开了个头,就有人喊:“听腻了!听腻了!”
连及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啜了口茶:“那我就说一个你们没听过的。”
连及肚子里的故事很多,但这一个,还是头一次跟别人讲。
世外有神木,神木化灵,来到人间,喜欢上了某个男子。成婚后不久,木灵怀了娃娃。可娃娃还没生出来,木灵就被丈夫杀害埋在后院里,埋尸首的地方后来长出一棵巨木,男子砍了巨木做了张神木弓,离开家乡求他的富贵去了。五年后,巨木重新长出的粗枝裂开,木灵重生,产下一女。
原来神木之灵死后可长巨树,巨树又可生木灵。男子靠着神木弓当上了将军,木灵心中怨恨,又不敢找男子复仇——总之怪自己当初太蠢,谈笑间把杀神木之灵的方法告诉了男子。她丢弃了刚出生的女儿,愤愤离开了人间。
女娃娃也不用饭菜喂,喝点雨水就慢慢长大了,在长满荒草的院子里守着已经枯死的巨树,一过十七年。若不是邻居家起火把她的院子也烧了,或许她会在院子里待到白头。
起火的那晚,天上星子特别亮,火光也特别亮,烧得巨树噼里啪啦地响。她“哇哇”叫着跑出院子,撞上前来救火的官兵。左邻右舍没有人见过她,她被当成疑犯关了起来。审讯她的县官是个糊涂蛋,邻居不肯承认是自己失手打翻烛火导致起火,一口咬定亲眼看到小姑娘纵火。县官为了速速结案,也认定是这个从没人见过的姑娘放的火,严刑逼供时,不小心把她的手指夹断了三根。两日后再审,众人发现姑娘断掉的手指上长出了嫩绿的枝芽,惊奇不已,再过两日,枝芽化为皮肉,断指竟然重新长好了。这下没人关心火到底是谁放的了,整座城传遍了大牢里关了只妖怪的消息,僧道游侠,莫不好奇,纷纷来看。为了证实传言是真,他们把姑娘的手指砍了又砍,最后有人提议说,干脆把腿也砍了,看看是不是也能再生。
沈靖甫来到大牢时,姑娘的腿还没完全长出来,没什么生气地趴在干草上。沈靖甫走过去撩开她盖在脸上的乱蓬蓬的头发,她微微睁开眼,眼泪一直流到耳后。
“没事了。”沈靖甫轻声安慰她,“不要怕,没事了,我带你走。你叫什么?”
姑娘的唇动了动,沈靖甫低下头,凑近她,问道:“什么?”
“阿凉……”她气若游丝,吐出来的字也像云雾一样轻飘飘的。
“商阳沈家,你们都知道吧?有钱有权,一般人不敢轻易招惹,那县官也是,就把阿凉送给了沈家。沈靖甫便是沈家家主,年纪虽轻,但沉稳干练、胸有丘壑,且长得俊俏,有天人之姿……”
连及还在摇头晃脑地夸沈靖甫,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喝:“连及!不是让你今早去接人吗!”
连及一个哆嗦,这才记起昨晚老板绵青秉交代的事,赶忙整整衣裳起身:“若要问沈靖甫为何要救阿凉……咱们明日再细细道来。来来来,请让一让,我还有事。”
她一股风似的跑了,绵青秉追出来,用力一扔,一把伞划过长街上空,正砸在连及脑袋上,把她吓得一跌摔在地上。
“跟你说了要带伞!”绵青秉恨不能把鞋子也脱下来砸她。
2
城外旧桥往东是一片密林,土道像条长蛇穿过林子咬住桥头,连及就坐在桥头护栏上等人。
不一会儿,果然下起了雨。连及撑开伞,探头去看水面的圈圈涟漪,荡啊荡,只要几滴雨水,水上就开花了呢。直看到有马车接近,她抬高伞,便看见一辆飞驰而来的马车慢慢悠悠地穿过雨帘,临近旧桥时,突然陷入一个大坑里,怎么也出不来。
连及一看便知是绵青秉事先挖好的坑。她叹了口气,跳下来。车夫着急地挥着鞭子,马儿扬蹄长嘶,连及看了心疼,上前去摸了摸马儿的鬃毛,对车里人说:“车既陷进去了,不如找人来推,一味地逼马儿有什么用。”
车帘掀开,穿着狐裘的男子眉眼略细长,鼻梁高挺,神情冷峻,将连及打量片刻。连及耸耸肩:“前面城里只有一家客栈,我是客栈老板安排在这儿接客的。”
男子显然对她的言语不悦。连及又道:“我家老板医术高超,给客人看病从不收钱。”
雨越下越大,车内微弱的咳嗽声都被雨声掩去,但连及还是看到男子身后坐着一位脸色发白的姑娘,她闭着眼抓着衣襟,似乎很难受。最后男子终于下了车,连及把伞撑到他头上,他向车内伸手,把病着的姑娘扶了下来。
“劳烦带路。”
连及一路给他们打伞,自己淋得湿透。男子身上有淡淡的熏香,她用力嗅了嗅,不小心打了个喷嚏。
“这位爷怎么称呼?”
“商阳沈家,沈靖甫。”
不过半日,城里家家户户都知道,今早还是连及口中主角的沈靖甫,现在已经到了客栈,还带着个如花似玉但奄奄一息的美娇娘,美娇娘姓梁,沈靖甫喊她“梁妹”。
绵青秉也喊她梁妹,而且喊得十分之暧昧肉麻,看病时他一声充满无限爱意的“梁妹”,让沈靖甫的手摸到了剑柄上。连及忙插到他们中间,赔笑道:“我家老板和这位梁姑娘是故交,您先别动怒,等梁姑娘醒了,您问清楚了再动手不迟。”
绵青秉一边施针一边叹气说:“何止是故交,我与梁妹青梅竹马,爱她已久……”连及听到剑出鞘的声音,一把抱住沈靖甫:“沈大爷您冷静,我家老板脑子有点问题,您别计较!”
她整个人贴在沈靖甫身上,沈靖甫拿剑的手被她压着,动弹不得,忍着怒气道:“我不杀他,你先让开。”
连及不让,抱得更紧。沈靖甫更怒,要发作时,低头看到连及的发顶,却呆了。
绵青秉收了针,擦擦手,一脸平静地说:“好了。梁妹醒了你喊我,我要亲手喂她喝粥。”说着,领连及出去。沈靖甫放下剑,心神恍惚,听到外头绵青秉嬉笑着对连及说:“他刚才看你头顶看呆了,你是不是太久没洗头把人家熏着了?”接着是“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滚落楼梯,然后听得连及破口大骂道:“我揪光你的头发让你当秃子!”
次日,绵青秉端着碗粥在沈靖甫面前猫儿叫春般喊“梁妹”时,连及已经搬了凳子在店前说故事。雨还没停,淅淅沥沥洗着每家每户的屋顶,屋檐下的雨水最多,听故事的人都撑了伞,伞上“滴答滴答”的声响和着连及清润的嗓音,听得人入迷。
“且说阿凉被沈靖甫救下后,在沈家一住就是四年……”
阿凉刚到沈家时,怕人得很,像只受惊的小野兽,谁靠近都不行。下人伺候不了她,沈靖甫便亲自上阵,端着水坐在床沿好声好气地哄,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寸一寸。阿凉抢水时不像往日那样挠人,沈靖甫眼底含笑静静地看她,接过碗时试探性地摸摸她的发顶。阿凉瑟缩,拉被子蒙住头,原本藏在被子里的双脚便露了出来,新生的脚丫子白白嫩嫩,皮下血管清晰可见,仿佛轻轻一戳就会破。
次日,沈靖甫又来喂汤水,阿凉不怎么躲了,捧着碗“咕噜咕噜”地喝,喝完还眨眨眼看着沈靖甫,小声地说:“还要。”沈靖甫却不去接她递过来的碗,而是抓住了她的脚,她一惊,踢了几下,踹到了沈靖甫胸口。天热,沈靖甫穿得少,他的胸口热乎乎的,像方才下肚的汤水。他的手指却有些凉,握住她的脚踝,并不用力,随她踢打,只是不让她把脚收回,另一只手拿出一双冰丝袜子,慢慢地帮她穿上。
“初生肌肤脆弱,需好好护着。”沈靖甫松开手,又把她另一只脚抓到膝上,“等你好完全了,我带你到处走走,也见见沈家其他人。”
阿凉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的侧脸。
“为了把你救出来,沈家得罪了不少觊觎你的权贵。”沈靖甫微微一笑,“我要让沈家人知道,这是值得的。”
阿凉见他眼神坚定,不由得点头道:“嗯!”
3
在沈靖甫的精心照料下,阿凉恢复得很快,且性子也一天天活泼起来,之前对人的不信任和不安全感,随着对沈靖甫日益增长的喜欢,慢慢消失了。腿脚好完全后,她会在园子里到处逛,有时候望见沈靖甫在长廊上喂鱼,还会偷偷摸摸地靠近,然后一跃而起,整个人挂在他背上,嘻嘻哈哈地喊:“驾~驾~”
沈靖甫手里的鱼食都掉到水里,鱼儿们争先恐后地抢夺,水面一阵喧闹。阿凉的脸贴着沈靖甫的,笑声放肆,从他的耳朵传到他心尖,一颤一颤。
“快下来,别掉到水里了。”沈靖甫微向前倾身,两手往后兜住她,满是笑意的眼睛映着满池涟漪,涟漪里有他们相贴的身影,还有……还有由远及近的三四个影子。
沈靖甫喊“娘”时,阿凉还不知死活地挂在他身上,闻言抬起头,看到一位戴胜的妇人在侍女的簇拥下款款而来,神色清冷,略有些不满地看着她。她连忙跳下来,学沈靖甫的样子行礼。
“就是她?叫什么?”妇人语气淡淡。沈靖甫答道:“就是她,叫阿凉。”
妇人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阿凉是有些怕她的。几日后,阿凉在凉亭里单独遇到妇人的时候,她紧张得手足无措,乖乖巧巧地立在一旁。妇人也停了脚步看她,阿凉冷汗直冒,又不知该叫她什么,只能学沈靖甫唤道:“娘。”
妇人竟笑了,拉着她一齐坐下:“你别怕。”妇人细细将她端详一番,笑意更深:“难怪靖甫喜欢你,我瞧着你这模样,也喜欢得不得了。”说着,妇人从腕上褪下一只银镯子,亲手给阿凉戴上:“天子病重,各方权势相争,天下大族无一能袖手自保,沈家也不例外,且这也是难得一遇的大好机会,下对了注,沈家就能再上一层楼。以后啊,就靠你们了。”
阿凉听不懂,但听得很认真。
当晚沈靖甫来看望她时,她伸出手来,拉起袖子,开心地说:“娘送我的。”
沈靖甫点头:“你戴着很好看。”
说话间,外头突然吵嚷起来,有人禀告说走水了。阿凉跟着沈靖甫来到楼外,果然见东边院子火光冲天,几乎所有人都跑去救火了。阿凉不自觉地拉住沈靖甫的手,沈靖甫反握住她,低声道:“不怕。”
沈靖甫安抚好阿凉,正要赶去东边,突然几支火箭劈风射来,他用力一推,阿凉摔在地上,也因此避开了箭。身后楼房也烧起来,火势很快蔓延,夜色与火光交接处窜出十几个人,个个拿刀持剑,冲阿凉而来。
沈靖甫没有带兵器,赤手空拳拦在阿凉面前,虽不落下风,几十个会合下来,也渐渐不支。阿凉很快被其中一人抓住,吓得拼命挣扎喊叫,手足挥舞间割了好几道血口子。沈靖甫勉力和来者周旋,又因阿凉分了神,也中了几剑,但还是奋不顾身夺回了阿凉。夺来的刀从阿凉眼前落下,斩断了挟持者的手臂。他衣裳染满鲜血,气喘吁吁,连站也站不稳,但还是护在阿凉身前,目光冷峻地盯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