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故人
楔子
承泽二十三年,老皇帝殡天时,羯族王妃姒和亲率使臣前来吊唁。
王妃入京那日,看热闹的百姓挤满了街巷,储君颜宁亲自出城迎接,做足了礼数。
拾级而上时,姒和打了个趔趄,颜宁下意识扶住,却被姒和轻轻拂开。
华服披身、珠翠缠头的女子挪开半步,微微颔首:“妾身与外男并行,不合礼数,还望太子殿下见谅。”
颜宁有些发哂,自嘲一笑:“几年不见,阿姐竟与我生分至此,实在令人寒心。”
“是吗?”姒和仰脸一笑,依稀可见当年的影子,“可我怎么记着,是太子殿下先与妾身生分了呢?”
颜宁语塞,诚然,姒和远嫁是他一手促成,他无话可说。
此后姒和再不言语,匆匆祭奠过先帝便回驿站下榻。颜宁一直目送她出了宫,连影子都看不见,忽觉悲哀。
他的姒和姐姐永远比他高瞻远瞩,早在十几年前,便预见了今日的生疏。
1
姒和进京已半月有余,颜宁除却参加祭典,一直闭门不出,时常忆起年少时的日子。
皇子从三岁起就要送进祭司院修行,直至及冠才可回宫,这是皇室不成文的祖制。老皇帝将诸多皇儿送进了祭司院,偏偏颜宁是个例外。
没谁说得清颜宁的生母究竟犯了什么错,才被老皇帝嫌恶至此,甚至连她诞下的孩子也分外不受待见,常年被扔在冷宫。
颜宁儿时过得凄惶,除了一个疯疯癫癫的母亲,身边只有个大他三岁的宫女,唤作姒和。
缺吃少穿看人白眼的日子太适合生出些相依为命的感情,那时候颜宁身边只有姒和,他叫她姐姐,比爱戴生母更爱戴她。
看上去,姒和是个很厉害的女子,从凶恶的宫奴手里抢起柴米油盐来一点也不含糊,像一条恶犬,令人看了心惊。随着颜宁的长大,姒和的悍名渐渐远扬,几乎所有宫人都听说,冷宫里有个“疯妇”。
只有颜宁知道,不是那样的。
某次她为了一冬的柴薪和老太监起了争执,扑上去咬住老太监的喉管,险些使那老东西把命葬在冷宫。后来内务府的人来讨说法,姒和立在冷宫门口,脚下摞了一叠卷刃的菜刀,明明腿都在发抖,却异常泼辣地和一群太监对骂。
那群没胆量的东西终究不敢进来,姒和赢了,守住了他们的“家”。
那晚颜宁起夜时,却看见姒和一个人缩在墙角偷偷地哭,上气不接下气,抖得像筛糠一样。
颜宁这才知道姒和也会怕,她还是个小姑娘。
那日后,他更加努力地读书,想为自己和姐姐谋一条出路。但还未等他有所成效,他那疯娘便等不及了。
某日,颜宁学艺回来,见老皇帝身边的宦官鬼鬼祟祟地守在冷宫门口。他向那人询问来意,宦官向他隐晦一笑,朝院里扬了扬下巴。
初时,他还以为是阿娘重新夺回了父皇的宠爱,便自以为心领神会地同宦官一起等在门外。可他万万没想到,老皇帝竟会从阿姐房里走出来。
他像是被一个炸雷劈中,连老皇帝破天荒地抚摸他的头也无暇高兴。待老皇帝走后,他发疯似的冲进姒和屋里,却看见了一副十分不堪的场面。
疯娘正倚在门上哧哧地笑着,颜宁近乎哀恸地唤她:“娘!”
他已有十三岁,已经明白了这些事情:阿娘为了夺宠,居然把阿姐推进了火坑!
“颜宁,过来。”姒和的声音从角落传来。颜宁愣了半天才寻到声音的来源,走到近前,看见一个几乎枯败的姒和深陷在柔软的棉被里。
他几乎要落泪,姒和却平静得吓人,偏过头看着他,竟还扯出了个笑脸:“颜宁,不要怪你阿娘。”
他再也忍不住,扑上去用尽浑身力气抱住她,仿佛要给她这个深秋最后一丝温暖。
许久,姒和终于掉下一滴泪。
她说:“颜宁,我心里好苦。”
2
姒和长了张耐看的脸,老皇帝喜欢这个调调,便也兼顾着惦记起了常年与姒和相伴的颜宁。
渐渐地,颜宁得到了一个皇子应有的待遇:好吃好穿,可以光明正大地读书,只有到祭司院修习一事,老皇帝迟迟不提。
说不急是骗人的,这是皇子身份的象征,眼见几个皇兄陆续从祭司院学成归来,颜宁都快熬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姒和看出了他的为难心事,背着他去向老皇帝求情,可老皇帝的答复早已注定,她反挨了一掌,又被重新扔回冷宫:老皇帝很讨厌这个多事而又自不量力的女人。
姒和又成了宫廷笑柄,那会儿颜宁正在学府听课,听见宫人议论这事,拍案而起,不顾太傅的怒骂一路朝冷宫狂奔。
他进冷宫门时,姒和正在敷脸,老皇帝下手很重,将姒和半边脸都打得肿了起来。见颜宁来,姒和“呀”了一声,将卷起的袖子匆匆放下,嗔道:“颜宁,你怎么从太学跑回来了?快回去呀!”
他上前几步跪伏在她膝边,撩起她的衣袖,白藕似的胳膊上满是瘀青,触目惊心。
来之前,颜宁心里准备了一千句责问姒和的话,可真见了她,又舍不得。这个女孩子已经满身满心都是伤,何况这都是为了他!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姒和的手,贴在脸上,吐出一句:“姐姐,你怎么这么傻?”
姒和叹了口气,没说什么,静默半晌,忽然问道:“颜宁,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去祭司院?”
颜宁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好。”姒和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姐姐会带你走。”
颜宁当然不信,却不忍表现出来伤姒和的心,只得点点头,应承道:“好。”
他没想到姒和当真履行了她的诺言,初夏时,他如愿出了宫门。
直至走出帝京,颜宁仍如在梦中,他问姒和:“姐姐,你哪来的钱买通城门守卫?”
姒和却支支吾吾不肯回答。
颜宁顾及姒和的面子没再多问,自己思索起这事来,越想越觉得不对,正准备再问一回,猛地想起出宫门时,姒和与守卫眉来眼去的样子。
他的心瞬间被压上一块石头,虽然只是猜测,但他不愿求证。
3
苍山路遥,更兼追兵不断,二人一路躲躲藏藏,终于行至苍山脚下一座城里。
姒和很开心,非要用所剩无几的钱为颜宁添一身新衣。她说去祭司院总不能一身破衣——数月奔波,二人早已衣衫褴褛如同乞丐。
颜宁也昏了头,竟允了。这放纵果真为他们招致了祸患,追兵捕捉到了他们的踪迹,堪堪堵在了城门外。
斜里一把大刀砍向姒和时,颜宁下意识挡上去,很疼,可好歹姐姐无事,他便安心。
颜宁不知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入目是个笑意盈盈的姑娘。
一眼没看到姒和,他惊起,以为姐姐遭遇不测。姑娘忙按住他:“你别乱动啊,你的伤还没好呢。”
颜宁不顾男女大防,扳住姑娘的肩膀,模样着实凶恶:“我姐姐呢?”
姑娘被吓了一跳,惶惑不安地向窗外一指。颜宁推开姑娘冲出门,看见姒和正蹲在窗下,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旁边站着个穿花蟒袍的青年,看模样年纪,像是他五哥颜渊。
颜宁确定姒和无恙,松了口气,心里又莫名泛酸。
开门的响声惊动了姒和,她回头看他,难得落泪。
下一秒,颜宁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姒和哭得悲恸,哽咽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颜宁拍着姒和的背,安慰道:“姐姐莫哭,我没事。”
许久,姒和才平静下来,靠着他,似是累极:“颜宁,你活着,我也活着,比什么都好。”
颜宁留在了祭司院,以六皇子的名义。
他担忧若父皇依旧不肯承认该当如何,谢仪却笑道:“阿宁莫怕,若出了事,我阿爹和师父自然会帮忙担着。”
彼时,他正伏案替谢仪抄写经书,闻言朝坐在窗外梨树上的谢仪弯眸一笑。这便是当日他醒来时守在床边的姑娘,苍山主祭白辞的徒儿,骠骑将军谢延的独女,自小骄纵刁蛮,心却不坏。
或许因为颜宁是最后一个拜入白辞大人门下的人,谢仪对这位“师弟”格外“关照”,常诓他替自己抄写经书。有时下山回来,满苍山便都是她的喊声:“阿宁你快来呀,我给你带了好多稀罕物什!”
颜宁并不讨厌这个热情似火的小丫头,她嚣张跋扈,仿佛让他看到了当年的姒和。
姒和……
想到她时,颜宁手一顿,墨迹渗开,毁了一张书稿。自打进了祭司院,姒和就改了性子,许是因为苍山不缺吃穿用度,也无人欺侮,她再不用强装凶恶保护自己和颜宁。
有时颜宁去找她,常见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一笔一画习字,脸上笑容,是前所未有的天真愉悦。
颜宁很忙,总是抽不出空关照姒和,每至夜深,想起这一日又没去看姐姐,心里便愧疚,可次日起早,又是一天兵荒马乱似的忙碌。
万幸还有个颜渊。不知从何时起,颜渊时常伴在姒和身边,姒和写字,颜渊读书,远远看去,也是郎才女貌的好景致。
他作为弟弟本该欣慰,可看着姒和靠在颜渊腿边,他除了难以名状的难受,再无其他想法
“喂,阿宁你想什么呢?”一枚青梨砸在颜宁头上,他好脾气地拾起来搁在案上,收起思绪,答道,“没什么。”
谢仪明显不信,撇了撇嘴,却也无可奈何。
4
春去秋来几度,转眼颜宁已逼近二十岁,长成了个芝兰玉树的少年。老皇帝也年近花甲,几次染病后终于醒悟,颜宁到何时也是他的亲骨血,任谁也无法否认,于是干脆松口认下这个儿子,命他年末回宫。
颜宁为此开怀,几次想与姒和分享,话到嘴边,却又囫囵着吞了回去。
并非不再爱姐姐,只是近年姒和脾性简直大变,尤其今夏开始,时常紧张兮兮,夜里多惊梦,只有颜宁寸步不离地待在她身边她才安心。
他怎敢告诉姒和,他要回宫?
眼看年关将近,没承想,竟是姒和先点破了这件事。
那日是个雪夜,谢仪生辰,众人都多贪了几杯,醉倒一片。姒和酒量浅,早已醉得不知今夕何夕,颜宁送她回房后,她忽然抬头逼视着他,语出惊人:“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回宫?”
颜宁心里一沉,低下头,艰难地编了谎:“没有,我就守在姐姐身边,哪里也不去。”
“你骗人。”姒和“咯咯”笑着,伸出手指刮了刮他的鼻尖,“我了解你,你想活得好,想立于万人之上,想做那九五至尊,对不对?”
颜宁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沉默。
“可是颜宁,”姒和嘴角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陪在我身边,我们找个地方,你娶妻我嫁人,安稳一生,难道不好吗?”
那怎么够,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我的姐姐该一身荣华。
可颜宁终究不敢悖逆姒和,口不对心地应道:“那很好,我也想这样。”
“你又骗人。”姒和仰头看着天上的星辰,数了半天忽然道,“颜宁,你不知道,荣华富贵,贪心不足,足可以毁了一个人。”
没等颜宁做出反应,姒和拍拍他的肩,道:“不过没关系,想做什么就做吧,天塌下来,有姐姐在。”
她大概醉极了,说完这番话便支持不住倒在桌上,勾着颜宁的手指,声声唤他名字。颜宁应着,拍着她的背,像安慰一个孩子。
直至她睡着,颜宁用脸颊在她额头上贴了贴,低声道:“姐姐,我很快就回来。”
姒和咕哝一声,翻了个身。
颜宁将她抱上榻,搭了条被子,起身离开。
5
当夜,颜宁便下了山。
回宫后的日子并不好过,诚然老皇帝默许了他的地位,可仍无护他之意,颜宁的日子一如多年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渐渐地,颜宁学会了结党,学会了弄权,当初姒和一语中的,权谋使他面目全非。
与姒和通信时,他并不敢说真话,总是拣些好事趣事谈上几句,日子一久,总归难以掩饰,索性不再回信。
姒和的来信一封比一封急切,他不敢回,看罢了统统付之一炬,只命人隔一段时间去苍山报个平安。彼时老皇帝又染沉疴,几位皇子拥兵自重,唯有颜宁无所倚仗,好似全无胜算。
眼看着多年苦心就要付之东流,颜宁压抑而惶恐,终于在一次醉酒后将自己的艰难处境写信告诉姒和,以祈得一分宽慰。
可那封信姒和没回,白辞大人派人捎信给他,说姒和姑娘已经下山,随颜渊去了封地晋城。
颜宁心里颇不是滋味,他不敢深究这感觉的来由,便将全部精力投入党争。
论兵力,他是拼不过几位哥哥的,只好全力争取老皇帝的圣心,亲自侍疾,遍访名医,也是神助,老皇帝渡过了这一劫。
大病这一场时,老皇帝冷眼旁观着八个儿子,除了远在晋城的颜渊,旁的皇子都像白眼狼,数来数去,还就数温良恭顺的弃子颜宁最顺眼。
人老了,容易惶恐,也容易感动,不管这孝是真是假,都可贵得紧。老皇帝日日看着颜宁在身边殷勤地晃,一点一点就心软了,于是默许他养府兵和谋士,甚至扶植他的势力。
渐渐地,颜宁有了势力,有了支持者,有了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