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阁/乔周周
楔子
“你是谁?”
“我叫落月,出生在月光族。”
“什么是月光族?”
“月上婆婆有交代,现在不能说。”
1.从未想过活着离开
落月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敲响了白府朱红色的大门。
许久,里面才传来沉重的开门声:“这么晚了,姑娘有何事?”
落月没想到应门的会是白锦堂的贴身侍卫宋谦,一时有些愣怔,两人一猫站在夜色里,如同对峙。宋谦见来人久久不说话,不耐烦地朝她摆了摆手:“夜已深,姑娘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便请回吧。”
回去?
她来这白府,就从未想过活着离开。
于是她忙将手中的黄白二纸摊在宋谦面前,借着白雪皑皑,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映入宋谦的眼中。
如她所料,宋谦的脸色陡然变得比这雪还要白几分,随后立即侧了侧身:“姑娘,快请进!”
落月一踏进院里,鼻间就传来浓浓的中药味,又苦又涩。此刻已是夜深时分,白府上上下下却亮如白昼,穿堂而过的小厮和丫鬟,或端热水或熬药,整个白府的人都忙碌不堪。
落月不禁皱了皱眉头,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继而,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嘈杂声,一行下人拥着白老头自不远处走来。他目光如炬,远远地便开始端详落月。
白老头的身影逐渐和她脑海中的人影重合。
落月被盯得有些紧张,手心微微冒出了冷汗。
再抬头的时候,白老头已经走到了她面前,他的声音虽疲惫,却依旧威严十足:“这可是姑娘之物?”他手里拿着的正是她带来的黄白二纸,黄纸是白府张贴的寻医告示,白纸是她亲笔写下的“白公子的命只有小女能救”的字样。
面对白老头的问话,落月只是点点头,无所畏惧地迎上他的视线。这份突如其来的勇气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惊诧,一直以来,她都是惧怕他的。
“姑娘当真能救得犬子的性命?”
落月再次点头,阿意在她怀里拱了拱,换了个姿势才又安静了下来。
“老夫如何能信得你?”
落月张了张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空气一时有些凝固,簌簌的白雪落在肩头,冷得刺骨。
白老头见她一直不说话,方试探道:“姑娘可是需要纸笔?”
落月又一次点了点头。
白府很大,亭台楼阁,廊腰缦回,落月跟在一众人身后,进了西厢房。
有了纸笔后,落月利落地写下:“若不信我,白公子撑不过寅时。”
“老爷、老爷,姑娘所说和许大夫的话如出一辙!”有丫鬟惊呼出声。
白老头并未理会下人的叫嚷,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落月:“不知如何称呼姑娘?”
落月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落月。”
白老头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一旁的宋谦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两人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落月不免心存疑惑。
最后她听到白老头叹了口气:“也罢,落月姑娘,老夫姑且信你一次。老夫膝下只有堂儿一子,若是堂儿有个三长两短,姑娘莫怪老夫心狠!”
这话似曾相识。
落月撇撇嘴,这怪老头还是这么凶……
但她还是恭敬地朝白老头福了福身子,在宋谦的带领下,走向另一处院落。
落月阁。
看见这三个字时,落月终于明白为何白老头和宋谦方才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她不由得抱紧了怀里的阿意,心里逐渐弥漫起一丝恐慌,恐慌中又带着一丝期待。
阿意自她怀中挣脱,跳至她的肩头,毫不客气地给了她一记大大的白眼:“紧张什么?他又认不得你。”
“……”
落月眼里的神采黯了黯,是啊,白锦堂从未见过她,又怎会认得她?
她第一次觉得,阿意这只成了精的猫有些讨厌。
2.死,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等落月回过神来时,看到的是宋谦戒备的眼神,他的语气也淡淡的:“落月姑娘,请。”
落月三两步走到白锦堂的榻前,他安静地躺在那里,气若游丝,脸色苍白却藏不住眉宇间的英气,他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落月伸出手想要探探他的额头,却被一只手猛地抓住。
“落月姑娘!”宋谦的声音陡然拔高,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欠妥,立刻抽回了手,并向后退了一步,“抱歉,是在下唐突了。落月姑娘请继续。”
落月将月上婆婆给她的丹药送入白锦堂口中,她不是真正的大夫,却要努力装出为他把脉诊治的样子,真是为难没有演技的她。
白锦堂的手很凉,脉搏几乎探不到,落月的心更加紧了紧。
即使宋谦是站在她看不见的背后,她也能感受到他投过来的凌厉视线。
白锦堂是白家唯一的血脉。
落月深知,若她没能救活他,那她的小命也将不保。
虽说人固有一死,但她还不想英年早逝,虽说她也算不上是个人。
再有一炷香的时间,便是寅时。白锦堂却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他紧闭着双眼,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落月全然忘却月上婆婆的嘱咐,颤抖着手扣上白锦堂的,将自己的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向他。见到她这样做,阿意背上的绒毛突然根根倒竖,猛地朝她扑过去,却被宋谦一把提了起来。
阿意不满地“喵喵”叫了两声后,白老爷也在这时赶到了房里。
白锦堂的脸色越发苍白,落月看着越燃越短的香,更加心焦。
难道,真的只能用那个办法了吗?
眼看着香将灭,落月认命地闭上眼,缓缓地开口:“白锦堂,你醒醒……”
话音一落,房里数道剑一般的视线立刻射向她,其中包括阿意圆溜溜的猫眼睛。所有人都当她是不能言的哑女,此时听见她开口,自然心里满是疑惑。
但只有阿意知道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落月,你不要命了吗?!你忘记那个诅咒了吗?!”阿意急躁地跳到落月的肩上,又落在她的脚边。
落月虚弱地朝它笑笑,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视线黑下去的刹那,她听见有丫鬟惊喜地叫嚷道:“老爷,您快看,少爷醒了!落月姑娘真是白府天大的救命恩人啊!”
白锦堂醒了就好,他,可是她一生的使命啊。
至于她,本就是为了救白锦堂而生。死,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月光族的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从来恩怨分明。其实他白锦堂,才是她的救命恩人啊。
她不过是来还这份恩情。
3.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落月醒来时,看到的是白锦堂如墨的眸子,他正冷冷地盯着她,眼里充满了她看不明白的憎恶。而宋谦笔直地站在一边,阿意则恶狠狠地瞪着她……手腕处的绳索。
白锦堂的声音比外面的雪还要冷上几分:“月儿,你怎么还有脸回来?”他的脸色冷得令人发颤。
落月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怎么不说话?”
“……”她也想说话。
“你从前不是叽叽喳喳最爱说话吗?”
“……”从前?落月狐疑地看着白锦堂,他似乎对她有什么误会。
“程落月,你不当一个戏子真是可惜了。”
“……”她叫落月没错,可她无父无母,因白锦堂而生,从未有过姓氏。落月渐渐意识到,这中间必然发生了一些她不知道的故事。
就在落月沉默之际,一个清凌凌的声音自门外传来:“表哥表哥,菱儿来看你了。”
她认得这个声音,是沈家的大小姐沈菱,白锦堂的小青梅。
“嗯。”相比沈菱的热情,白锦堂的语气淡淡的。他起身朝外走去,边走边吩咐道,“看好落月姑娘,没有本少爷的允许,不许任何人接近她。”
白锦堂的声音清朗有力,这说明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撇开他的恶劣态度,落月心里还是高兴的。
远远地,她还能听见白锦堂和沈菱的对话——
“表哥,你身体好些了吗?”
“嗯。”
“表哥,你看菱儿今天漂亮吗?”
“嗯。”
“表哥,她是谁啊?”
却再没有听到白锦堂的回答。
两个时辰后,落月还是被松了绑,白老头当着她的面将白锦堂训斥了一顿:“落月姑娘救了你的性命,你怎么能对救命恩人如此无礼?!”
“孩儿知错。”白锦堂倒是毕恭毕敬。
“还不快向落月姑娘道歉!”
白锦堂只是看了落月一眼,眼神越发冰冷,然后甩了甩衣袖,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哼”字,便再也不看她一眼,大步离去。
“你!逆子啊!”白老头看着飘然离去的白锦堂,气得发抖。但到底是骨肉至亲,白锦堂如今大病初愈,白老头又怎会舍得再多加苛责。于是他朝落月作了一个揖,“都怪老夫教子无方,老夫在这里向姑娘赔不是了。”
白老头这副样子简直让落月受宠若惊,她连连摆手——
无妨无妨,您突然这么温柔,让人好生不习惯!
落月在白府的日子过得十分清闲,白府上上下下都奉她若上宾,不敢有丝毫怠慢,除了白锦堂。
铜镜里的那张绝美的脸如今圆润了不少,落月看着镜中的自己,越看心里越发升起一阵怪异的感觉。
从前她似乎也曾这样对镜端详过自己?
可是,怎么可能呢?
这个可能是断然不存在的。
落月不禁笑自己想太多。
外头阳光正好,落月抱着阿意去花园晒太阳,开春里正是花儿争相开放的时候,她不是什么爱花之人,只是突然想念月上婆婆做的百花糕,想来摘一些回去自己做着吃。
所谓冤家路窄,她在途中碰见了白锦堂。
虽然他的脸生得十分好看,但既然白锦堂如此不待见她,她也不是喜欢热脸贴冷屁股之人,心中立刻决定装作没看见绕过他去。可白锦堂不懂她的心思,伸出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落月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既然如此厌恶她,就不要同她说话岂不是相安无事?落月不明白白锦堂为何要处处与她过不去,明明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这点,他是知道的。
“落月姑娘真是装得一手好哑巴。”
“……”她和哑巴的确没什么区别。
“落月姑娘想骂人何苦忍着,小心憋坏了。”
“……”憋坏了也和白大少爷没关系好吗?
落月不欲与白锦堂正面起冲突,于是后退一步,让开了道,并微微福身想让他先走。
岂料白锦堂不依不饶:“落月姑娘不去那‘芳翠楼’唱戏真是可惜了这一身好演技!”
“……”阿意告诉过她,芳翠楼是城中贵人最青睐的消遣之地,白锦堂对她已经从不动声色的厌恶上升为人身攻击了吗?
见落月一直不肯开口说话,白锦堂许是也觉得无趣,难得没再过多为难她。末了,他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便大步离去。
落月站在他身后,远远地望着他,心里有许多话想说,不是辩白,也不是解释,她只是单纯地想和他说说话,可是她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4. 他生得可真好看啊
沈菱的突然拜访,让落月心中的疑云更加密布。
她带来了一方手帕,鹅黄色的布料十分柔软,上绣一轮弯月,帕角有一个清秀的“月”字。
沈菱微笑地看着落月,声音不似先前那样轻灵,甚至带了一丝冷意:“程落月,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落月望着她一脸疑惑。
请问这白府上下还有一个正常人吗?白锦堂对她有莫名的敌意就算了,连跟她从未有过半分瓜葛的沈大小姐也如此不待见她。她这是招谁惹谁了?
“从前真是我小看了你,”沈菱把玩着那方帕子,神情冰冷,“程落月,你可知白锦堂为何会差点丧命?”
她该知道吗?
落月有很多话想问沈菱,可她不能开口说话,最后急得只差没上蹿下跳,此时阿意又不知道去哪里勾搭小野猫了,孤立无援的无助感瞬间袭遍全身。最后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菱大笑着离去。
沈菱脸上的讽刺太过明显,让她想忽视都做不到。
和沈菱一别后,落月变得闷闷不乐起来,房门也不大爱出了,见到白锦堂的次数自然也变得屈指可数。
若不是大丫头鸳鸯的几番劝说,落月断然是不会出现在白府的秋猎场上的。
白锦堂骑着一匹黑马,马儿毛色乌金发亮,身姿俊逸,一看就是难得的好马。落月深信不疑他是最优秀的,他将会是这场狩猎游戏中的佼佼者。
她不过是来凑个人头,马术一般般,骑术一般般,最后拎只野兔就差不多算交差了。
林子很茂密,杂草丛生下,野兔是再常见不过的猎物。落月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转悠着,心想着打两只野兔过过瘾。才刚搭上弓,她就察觉身后一支冷箭以极快的速度朝自己飞来,不等她翻身躲开,又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抱着她滚下了马。
落月本是信马由缰,随意走动,不想此时正好徘徊到了悬崖边上。待她看清救她的人是白锦堂后已经来不及了,由于冲力和惯性,白锦堂滚下了山崖,她连他的衣角都抓不住。
不!
落月在心里大喊出声,心脏也在这时剧烈地疼了起来。
落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白锦堂身上,吓得立刻弹了起来。
她轻轻地推了推白锦堂,他却紧闭双眼。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样子,她不禁寒从脚起,这家伙该不会被她压死了吧?
落月回忆起坠崖的瞬间,白锦堂从她面前坠下后,她亦飞身追随,但她在人间逗留太久,灵力消散得厉害,连追上他都做不到,更遑论接住他,最后才会双双坠落在这个山谷。
眼看着天就要擦黑,谷里的温度也越来越低。白锦堂身上有明显的擦伤,有些伤口甚至渗出了骇人的红色。落月尝试着背起他,却发现根本背不动。
她没想到自己竟变得这样虚弱了。
落月不甘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不远处有一棵歪脖子树,眼下只有那里比较适合作为暂时的落脚处。打定主意后,落月半拖半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白锦堂安置在树下。她看着靠着树干的白锦堂,鼻尖不由得有一些发酸,他双目依然紧闭,眉头却微微皱着,高挺的鼻梁依然好看……
她突然怕他就这样一睡不醒。
山风吹过,落月感觉到了一丝冷意,可月光族的人最不怕的就是冷。而白锦堂不同,他除了是个普通人,还是个病人。她琢磨了片刻,将身上的红色披风解下来,盖在了他身上。
落月在四周捡了一些干树枝,生火的灵力她还是有的,很快,火光映照在白锦堂瓷白如玉的脸庞上,生出了几分不真实的美。
他生得可真好看啊。
落月一时竟有些看呆。
可她忘了今日是这月的最后一天。
月圆之时,月光族人的灵力达到鼎盛,月末之时,则最为虚弱。
等她感慨完“白锦堂怎么可以生得这样好看”,又或许还没有感慨完,她就已经不省人事。
将要失去知觉的时候,她好像看到了红颜鹤发的仙人朝她伸出手,掌心温暖,笑容和煦……于是她便放心地闭上眼,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