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说要退婚。
闻言我只冷淡道了声
“好的，知道了”
没办法，只因横在我颈前的长剑实在是太凉了。
想退婚，退便是，何必非要以命相抵呢。
1
与周瑾的婚事，是我向父皇求来的。
彼时我还是整个大宁国最受宠的小公主，父皇虽忙于朝政，轻易见不到面。
嬷嬷却说，圣上是最疼爱咱们澄心公主的，您瞧，藩属国进贡的奇珍异宝，哪回不是送到您殿里让您先挑。
母后也常常摸着我的头说，
“有家族的庇护，娘亲只愿你永远都是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认识周瑾那年，我刚满十三岁。周瑾身为丞相府长子，天资聪颖，乖巧伶俐，被父皇钦点为太子哥哥的伴读，日日出入宫中。
豆蔻年华，偶邂束发轩昂。
我从未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他从来不像我身边的宫人一般表面讨好、奉承，但回回都会给我带宫外的稀奇玩意，给我讲很多民间话本故事逗我开心。
我想我愿意永远和他在一起，于是我便去求了父皇，父皇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答应了我的请求。
赐婚诏书很快到了丞相府，只待我及笄后，择吉日完婚。
母后曾问我，为何选择周瑾。
我却反问母后，
“那您呢，当初为何选择嫁给父皇？”
母后年轻时，家世显赫，才貌双全，名冠京城，京城世族女子中，无人能出其右，多少青年才俊、世家子弟，争相求娶，可她偏偏不为所动，最终嫁给了当时最不受先帝宠爱的七皇子。
“因为他对我最好，他说这一辈子都不会辜负我。”
说这话时，母后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笑容，但我当时没看懂，她眼里已经浓得化不开的哀愁。
2
父皇骗了母后。
他根本不爱她。
所有的曲意逢迎、海誓山盟，都只是当年为了获取母后身后盛远将军府的助力，为他夺取太子之位，以及日后登基增加筹码。
盛远将军府被抄家那天，母后发了疯似的，跑去求父皇，说冤枉，盛远将军府，世代忠良，断不可能勾结外臣。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母后，她一向端庄自持，视体面如命。
如今却钗横鬓乱，跪倒在养心殿前，宫中守卫再不复往常般恭敬放行，冰凉的刀鞘横于她面前。
“皇上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曾经的结发夫妻，变成如今的闲杂人等。
母后执拗的在殿外跪了一下午，待我赶到时，她已体力不支晕倒在地。
此后，母后便病了，宫里人人都说，皇后娘娘接受不了母族勾结谋反的事实，得了疯病。
盛远将军府最终还是倾覆了，满朝文武纷纷上书求情，亦无法抵挡父皇想斩尽外祖全族的恨意。
父皇以尽孝为名，令我侍奉母亲，实则是将我母子俩软禁在永宁宫。
满门抄斩的第二天，母亲用一根白绫了断了这一生，她生前眼睛已泣出血泪，几乎不能视物，她还是向往常一样，温柔的摸着我的头顶，对我说了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澄心，不要相信男人。”
这一年，我十四岁。
3
初时，我对母亲的话也未尽信。
她走后，因母族谋逆，皇兄的太子之位被废黜，我们兄妹俩一时之间由云端坠入尘埃，受尽白眼。
不久后皇兄被钦点出征，去那西北苦寒之地，援驰周瑾带领的周家军。
无人庇护，宫中人人对我避而远之，过分一些的，为了讨好皇上的新任宠妃，甚至冬天推我入湖中，大病了一场醒来后，嬷嬷抱着我很是哭了一场，嬷嬷是如今唯一愿意留在我身旁的，我的乳娘。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拿出周瑾寄回来的信件，
“嬷嬷，你看，我还有周瑾哥哥呢。”
我将京中发生的事情一一诉于纸上，拜托相熟的公公帮我寄出。本以为不会收到回复，没想到周瑾竟丝毫不在意一般，回信安慰我。
所以我当时觉得，或许只有帝王心，不可信。
周瑾的书信，成了照亮我世界的唯一光亮，在宫中如地狱般的日子，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我写宫中境遇之苦，他回以边陲小镇之趣，还说以后定要带我去看看。
在军中的生活，仿佛令他成熟了许多，虽然信中笔触与口吻，与原先不太相同，但我好像更喜欢现在的周瑾。
一年下来，收到的书信竟堆满了整整一匣子。
4
得知皇兄与周瑾打了胜仗，不日便将班师回朝，我高兴得多吃了一碗饭，嬷嬷也高兴极了，自打变故发生以来，我便消瘦得不成样子，害得她也很是担心。
为了哄我开心，嬷嬷几乎花光了这么多年攒下的积蓄，为我打探消息
“殿下与小周将军启程班师回朝啦”
“殿下与小周将军到城外啦”
“殿下与小周将军已经过了德胜门，马上进宫复命啦”
我眼中的期待几乎将要喷涌而出，再过一个月我就及笄了，到时候我便可以嫁给日思夜想的瑾哥哥。
我又等了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内，我听说圣上为得胜归来的部队办了庆功宴，宫里的皇子公主们都去了，唯独我没去。
听皇兄说，周瑾在宴会上与五公主的一曲合奏，惊艳四座，众人纷纷夸赞，郎才女貌，真配绝配天仙配。大家好像都忘记了，当初与周瑾订婚的人，是我。
我仍然在等，等他一个解释，等他来娶我。
5
在及笄这天，我终于等到了他。
“我爱上了五公主，澄心，你能不能跟皇上说，我们的亲事，就此作罢。”
甚至连一句寒暄都没有，明明回京前收到的那封信上还说，给我准备了及笄礼物，我不明白是什么能使一个人在短短月余，产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雪越下越大，眼前的周瑾仿佛虚幻到看不清，
我轻启苍白的嘴唇
“周瑾，这便是你给我准备的及笄礼物吗？”
他好像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什么及笄礼物？”
心中浮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你有没有给我写过信？”
周瑾渐渐不耐烦了
“什么信？我从未给你写过信”
说着，他可能以为我在故意刁难他，终于忍不住将刚受赏的剑刃，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跟皇上说，你要退婚。”
这下我终于明白过来，此周瑾非彼周瑾了，不知为何，心里却仿佛落下了一块巨石。
“好的，知道了”
我答应了他。
至于他为何非要逼我去开这个口，我也是很明白的，我母族鼎盛之时订婚，现如今我母族落败了，他要是提出退婚，天下人都得耻笑他不仁不义。
而他周家世代以忠义立足朝堂，自然不肯背负如此骂名。
我心里并不难过，只是有些遗憾罢了。
想来当年事发后，周瑾便起了与我划清界限的心吧，我不怨他，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只是不知，假作周瑾与我通信，于我人生最灰暗时期出现，给我希望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6
退婚一事，意料之中，进行得很顺利。
五公主第一时间便在我寝殿外与我“意外偶遇”
她满头珠翠，雍容华贵，前呼后拥。
想来是父皇将前些年，为了能获得娘亲的信任，而对这位他真心宠爱的宝贝女儿的亏欠，加倍补偿给了她。
宫中人情凉薄，是我早已接受的事实，但当我看到碧玉出现在五公主身侧时，也不可避免的怔了怔，只因碧玉是从小伴我长大的，我的贴身婢女，我以为我与她情同姐妹。
见到我时，她眼神微微闪烁，但很快便恢复如常，转头更加卖力的给五公主扇着风。
“六妹妹，好些日子不见，怎么如今身边连个随侍的婢女也没有？”
我懂她的弦外之音，无非是奚落我，当初有多风光，如今便有多落魄罢了。
想来当年我处处压她一头，是挺招人记恨的。
我端着母亲从小叮嘱我的体面，站得笔直，无意与她起无谓的口舌之争。
“五姐姐若没有旁的事，芷惜便先告辞了。”
一拳打进了软绵绵的棉花里，她有些恼羞成怒
“碧玉，你与六妹妹一同长大，想必是最了解六妹妹的生活习惯了，本公主特许你回到旧主身边，你意下如何？”
听到这话，碧玉也顾不上摇扇子了，扑通一声，跪倒在五公主脚下
“五公主，奴婢对您绝无二心，一生只愿为您尽忠，请不要赶奴婢走啊！”
看到碧玉的反应，五公主这才露出了好似得逞的笑容，她那一双眸子紧紧的盯着我，生怕错过了我脸上任何一丝一毫，细微的，能令她感到愉悦的反应。
客观来说，她这一招还蛮狠的，放在以前，我肯定早就跟她吵做了一团，可如今的我，心如止水，不愿再因不值得的人，而起不必要的纷争。
其实早先也起过心思，想了结这一生，但又实在好奇，信中所描述的边陲小镇，究竟长什么样子，但我心中又隐隐含着希望，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能见到的吧。
我微微出神的反应，好像终于取悦了五公主，她终于不再对我刁难，带着大队人马趾高气昂的离开了。
7
日子就这么不温不火的过着，直到有一天，我望着停留在飞檐上的鸟雀出神，只见它扇动翅膀，扑拉扑啦，飞得好远好远...
真羡慕呀，我也好想离开这里。
当我与皇兄说我心里的想法时，他却只是像母亲那样，摸了摸我的头，温柔的告诉我，再等等。
我不知道他让我等什么，也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
“皇兄难道不想离开吗？我们离开这个只有利益权势的冰窟，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难道不好吗？”
他只是笑我傻
“哪有那么容易就能离开的，澄心，你放心，原本属于我们的一切，皇兄都会原原本本的夺回来。”
皇兄的双眼最像母亲，总是温柔如水，可他说这话时，眸中隐隐透出的寒光，却越来越像父皇。令我感到熟悉却又格外陌生。
8
又是一年上元。
宫中各处张灯结彩，就连我这冷冷清清的寝宫外，居然也被挂上了两颗红彤彤的灯笼。
父皇大手一挥，宫中大摆宴席，宫人们趁主子高兴，得了不少赏钱，个个喜气洋洋。
皇兄去宴上了。
嬷嬷劝着我，让我出去玩玩，听说宫中请来了不少民间艺人，仿照民间习俗，在举行灯会。
“听说还有会喷火的杂耍艺人呢，殿下不是最向往宫外吗，就出去看看吧。”
禁不住嬷嬷期待的眼神，我难得的出了寝宫门，嬷嬷细心的给我梳了飞仙髻，化了梅花妆。
她说，难得过节，咱们可得喜庆点，咱们公主如此貌美，不好好打扮一番，岂不是浪费。
她这是在操心我的终身大事，盛大的上元，圣上下旨，与民同乐，宫中也会来不少王公贵族家的少爷世子。她是在盼着我能在上元找到个好婆家，日后也能多一份依靠。
我心里知道，依照我现在这样尴尬的位置，好人家的儿郎恐怕都不敢近身。但我没说出口，不忍拂了她的好意。
我独自朝着人声鼎沸处走去，果然瞧见了嬷嬷所说的，会喷火的艺人。
火花喷射，火光照亮了周围人们的脸，或惊慌、或躲闪、或笑闹。
原来人间是可以这样热气腾腾的，不知道母亲有没有见到过。
突然人群中有人喊道
“烟花快开始啦！”
人潮于是开始涌动，我这个仿佛透明的公主，被挤得几乎站不住脚。
不一会我便被人潮拥到了湖边，我努力维持着身形，突然一股力气从肩膀传来，将我往湖里推。
这么冷的天，掉下去得多凉。
正当我心里这么想时，突然感觉手臂被人拉住，还来不及反应，便被那人提起，带离了拥挤地带。
9
待我站稳后，对方随即松开了我的手臂。
我这才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来，匆匆向他屈膝行礼，表达感激之情。
他抬手阻止了我的动作，我这才看到，他有一双修长干净的手。
于是便忍不住抬了头，想看看这么漂亮的手，主人会长什么样。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是一张及其俊秀的脸，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他头戴玉冠，身着墨色藤纹云绣袍，长身玉立。看来是哪个世族大家的某位少爷。
但我很确定，这人我不认识。
“终于找到你了。”
于是在听到这句话时，我深感意外。
“我们认识吗？”
对于我几乎有些无礼的答复，他却了然勾唇一笑
“我是则宁，来给公主送及笄礼。”
砰！
这时，天空中炸开了一朵朵烟花，照亮了他的眼睛。
“原来是你。”
我心里也炸开了花，没想到信中人，有一日能如此触手可及。
“可我生辰早就过了。”
“公主可是怪我来迟了？这皇宫不好进，以后，公主的每个生辰，我定能准时参与。”
说着他便拉起我的手，往上面放了一个冰凉的物什。
是一支玉簪，通体温润，雕刻的梅花栩栩如生。是很平常的款式。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似在解释，我却不敢收
“这太重了。”
虽有一年的书信往来之谊，但我不认为，两人已相熟到如此地步，毕竟今天也才第一次见面。
可看着他期盼的眼神，我也再说不出推托之语，只好道
“那谢谢公子了，权当我先保管着。”
他很高兴我能收下，便也没在意我保管之词的说法。
10
“好久都没见过皇兄了。”
父皇不喜母后，连带着讨厌母后生的两个孩子，在母亲离世后，便一直冷落。
可皇兄上进，朝中一遇到棘手的、无人愿意出面决断的事项，他总是会冲在前头。渐渐地，父皇见他可用，也放心委他以任。
则宁却越来越频繁，上元后我才知道，他就是顾丞相家那个刚找回来的二少爷，顾则宁。
当时顾丞相为了庆祝这一喜事，大摆宴席，三天三夜，与民同庆。
消息都传到宫里来了，宫人们议论时，羡慕的神情是藏都藏不住，个个都恨不得自己是哪个高门大院里失散多年的孩子。
此刻，这个人人羡慕的对象，正坐在我寝殿的房顶上。
他说白天宫里守备太森严，于是只好晚上来。
道理我都懂，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把我也拽到房顶来，虽说我这偏僻的宫殿，晚上房顶坐俩人根本没人会察觉。但我院里分明是有凳子的呀。
对此他只指着天空让我看
“你看，我们离繁星更近了，仿佛一挥袖，就能全部收入囊中。”
说完，他认真的看向我
“澄心，你想要么？”
我回望他的眼睛
“我更想要自由。”
11
令我无奈的是，周瑾近日也常常往我这送东西。
无非是见我皇兄越来越得圣上倚重，不愿与我交恶。
他如今不好常常进宫，仅仅只是托人送来。
尽管如此，还是给我惹了不少麻烦。
五公主得知此事后，便常常也来我这里没事找事，非说我不知廉耻、勾引周瑾。
真是好笑。
我将周瑾送来的东西统统打包好，放到她面前，托她帮我还回去。
见我如此态度，她仍狐疑不定，但还是命人都搬了去。
没过几天，她却又气势汹汹的找上门来
“宋澄心，你就是故意的，瑾哥哥如今只说我嚣张跋扈、无理取闹，还说我欺负了你。”
我真是有理说不清
“说，你是不是暗中向瑾哥哥告状了？不然他为何会如此对待我？”
五公主的情绪眼见着越来越激动，挥着手臂就想给我一巴掌。
我闪躲不及，眼看就要生生挨上这一巴掌时，嬷嬷从我身后抓住了她的手。
“五公主，请勿失仪。”
“主子们说话，轮得到你这老刁奴插嘴吗？”
这巴掌没打到，五公主气到头顶都要冒烟。
“来人呐，把这老刁奴给我押下去，以下犯上，给我重重的打她五十大板！”
嬷嬷年近六旬，如何经受得住这五十大板。
五公主身后的随从们很快就来拖拽嬷嬷，我勃然，拦在嬷嬷身前
“谁都不许动她！嬷嬷是我奶娘，喂养了皇室血脉，你们动她就等于陷皇家于不仁不义之地！”
听到这话，随从们都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
五公主一声冷笑，她明显失去了理智
“给我打！不过就是一个老刁奴，出了事算我的！”
我再也抵挡不住，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嬷嬷拖到板凳上。
我拼尽全力挣脱抓住我的手，扑倒在嬷嬷的背上，两大板来不及收势，落到了我的背上。
感觉皮肉都要绽开的疼。
宫人们不敢再下手，五公主命人将我拖了下来。
“继续给我打！打满五十大板！”
我再也没有办法，皇兄不在，则宁不在。
我转头向五公主跪下，哽咽求道
“求求你，放过嬷嬷吧，你打我吧，嬷嬷年纪大了，受不住的呀”
五公主见我服软，面上显露快意
“打你又哪能见到你匍匐在我面前这一幕，给我继续打！”
后半句是对着宫人们说的。
“殿...下，不要...跪。”
嬷嬷嘴角已渗出血迹，看到我跪在地上，却还记着我的体面。
我哭着摇了摇头
“求求你，求求你。”
我重重的将头磕在地上，嬷嬷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家人了，我不想失去她。地板坚硬冰凉，有突出的小石块划破了我的额头，磕出了血，但我已顾不上这些。若能换回嬷嬷一条命，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五公主见我头上的血流了满脸，面上显出一些惊愕来。终于命宫人们停了手。
嬷嬷无力地从板凳滑落到地上，我爬过去抱起她的头，血水与泪水交织，模糊了我的视线。
嬷嬷努力的睁了睁眼，见我满脸血泪，像二十般心疼的伸出手帮我擦拭。
“殿下，您...永远是...最...尊贵的...小公主，不要跪...老奴...不值。”
我呜咽着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您是我的亲人。”
嬷嬷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那...嬷嬷...三生有...”
话没说完，嬷嬷的手便无力的垂了下来。
12
我只觉得世界一片混沌，仿佛置身水底，喘不过气，看不清也听不清。
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抱紧嬷嬷，不能放手。
莫名，周围的脚步声开始混乱
有人喊“不好啦！走水啦！”
有人哭“怎么办！叛军杀进皇城了！”
有人叫“快逃啊！快逃！”
但我的眼前恍惚出现了，小的时候。
我淘气，去抓小蝴蝶，扑了个空，摔倒在地上，哇哇大哭。
嬷嬷冲过来，心疼得抱着我哄了又哄。
母后坐在一旁给我缝小鞋子，见我没事，还笑话我。
可如今，她们却都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喧闹声突然停了。
一双靴子出现在我眼前，然后又缓缓蹲下，来人用柔软的手帕轻轻擦拭着我的脸。
我抬眼，是则宁，他穿着盔甲，是援军，还是叛军，都不重要了。
“对不起，我来迟了。”
他这一声，轻轻戳破了我周身的屏障。
眼泪终于决堤，
“你快救救嬷嬷，求你。”
他满眼痛色，探了探嬷嬷的脉搏，
“安心走吧，我会好好照顾澄心的。”
用手轻轻阖上了嬷嬷迟迟不闭上的双眼。
然后命人拿了块白布将嬷嬷盖了起来，自己跪坐在我旁边，轻轻拥着我。
我再也支撑不住，将头抵在他的肩上，失声痛哭，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用手，一下一下的，轻抚着我的背。
13
那天我哭到昏厥，醒来时，却看到了碧玉。
她告诉我，皇兄谋反了。
还说，顾则宁不是顾则宁，他姓肖，乃十多年前被抄家的，镇远将军府的遗孤。
他手中有一支镇远将军留下的绝密部队，是他助皇兄攻破的皇城。
目前父皇与他的妻儿们，都被囚禁于养心殿，不日皇兄即将登基，而肖则宁将任摄政王。对外只宣称，圣上暴病而亡。
我突然觉得很讽刺，额头隐隐作痛，问她
“你又为何在此？”
她慌忙跪下，
“为了活命，肖大人见五公主将您害成如此境地，大发雷霆，将她与她身边所有内侍全部押入大牢上了绞刑。而我对他说，我从小伴您长大，如今您身边一定需要人伺候，他便，他便放了我一条生路，让我前来侍奉您。”
我闭了闭眼，不想看见她，只问
“嬷嬷呢？”
“肖大人知您心意，将嬷嬷的尸体停在了偏殿她的房间内。”
“更衣，我要去看嬷嬷。”
嬷嬷在她生前的床上静静地躺着，时值六月，周围还摆了冰盆。我掀开她尸体上白布，想再见她最后一面，有人给她梳了发髻，描了眉，化了唇。生动得好像仅仅是睡着了而已。
“肖大人吩咐的，他说您定不想见到爱的人被随意对待。”
我心下对他有些感念之情，
“他人呢？还有皇兄？”
“都在养心殿呢，皇上还未交出玉玺。”
14
我站立在母后曾经跪倒的地砖上，门口守卫很面生，但一见到我，便立即放行了。
想必是肖则宁交代了什么。
我抬步踏入殿中，入耳是女眷们低低的呜咽声，大殿中未见到皇兄跟肖则宁，我径直走到父皇面前。
他仍着龙袍，被绑在高高的龙椅上，只是再没了以前的意气风发，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几岁。
“外祖父真的谋反了吗？”
他抬眼看了看我
“那些还有何重要，如今，谋反的不正是他江家血脉吗？”
“可没有你种的因，哪来今日的果？你既不爱母后，又为何非要招惹她。”
“初时的喜爱是真，后来处处遭受掣肘也是真。朕身为天子，怎能容得下此等威胁。”
“所以你开始诓骗所有人，你将明面上好的东西都送给我们，却从不肯来看我和母后。”
我的眼眶开始泛酸，接着道
“江家世世代代，赤胆忠心，助你夺嫡，忠言逆耳，你不愿听，便设法杀掉他们，好安安稳稳做你这至高无上的天子！纵然外祖错在不该轻信于你，那江家上上下下百十号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你夜夜枕在这江家帮你夺来的龙床上，可能安眠？”
我心痛到几乎要站不稳时，有人从身后扶住了我，是肖则宁。
“与这般狼心狗肺之人，何必多说，我父亲一生骁勇善战，哪里能想到最终不是牺牲在战场，而是死于他忠心耿耿效忠的陛下的权谋中呢。”
我轻轻推开他的手，想确认的事情已经确认好，我已不愿在此地多待。
15
听着身后徐徐跟着我的脚步声，
“不必再跟了，肖大人。”
我将后三个字咬得极重，但他似乎并不理解我为何突然间对他如此冷淡。
只因我认为，他接近我，一定也是同父皇当年一样，为了获得皇兄的信任。
摄政王之位，便是他想要的，权势吧。
他仍身着昨日那套铠甲，想是忙了一晚，无暇洗漱。虽不解，但还是温柔，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
我看了眼碧玉，
“我不想再见到她，念及她从小陪我一起长大，且未做过什么害我之事，放她出宫去吧。”
“那我呢。”
见我说完便转身，他急急追问。
“我今日有些头疼，你我之事，往后再说吧。”
忍住了没看他作何反应，我抬腿便走，这次身后果然没有人再跟着。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往后，但一夜间发生太多事，我只想一个人静静，也好梳理梳理思绪。
16
嬷嬷入土为安了。
我为她披麻戴孝守了三天灵，她在这世上没有其他亲人，整个世界满心满眼的就只有我了。
碧玉被打发出了宫，肖则宁给我安排了几个新的宫女，其中有个叫桃枝的我很喜欢，虽然名为桃枝，但长得却如一颗圆润的桃子。
桃枝整天都是笑眯眯的，虽有些吵闹，但也使这寂静的宫殿多了些人气，热热闹闹的也挺好。
先皇悄然“病逝”，后宫嫔妃皆自愿陪了葬。
皇兄登基，封肖则宁为摄政王。
俩人忙得脚打后脑勺，不常有空来看我，我也乐得清闲。
我在宫中的待遇又恢复到了最初的规格，但对于我来说，这些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厌倦了这重重宫闱。
我让桃枝给我找了很多民间话本，每天便是坐也看、站也看，躺也看。几近入了魔，要不是桃枝她们劝着，几乎都要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外面的世界原来如此多姿多彩，从小便听身边人说，我生在这世上最尊贵鼎盛之处，是顶好的运气。
可这繁华都是用鲜血染就，以亲人的命换来的呢？
那我宁愿不要。
所以当肖则宁上门来提求亲时，我拒绝了他。
原因有二：
第一、我怕重蹈母后的覆辙
第二、二人所求不同，如何共同生活
17
长了嘴当然就要如何想便如何说，这也是我这些天来深思熟虑的结果。
“关于第一点，我当时拿到你的信，确实是意外。周瑾命人将信随意丢弃，我正好捡到，绝不是蓄意接近。况且与你皇兄在那之前便达成了盟约，断不是在利用你。”
看来是皇兄知我心结，便将母后的故事告知了他。
“那第二点呢？你可知我所求为何？”
他当然知道，我一直以来都想出宫。
但他陷入了犹豫，我也知道，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终于拿到手的权势，又怎么可能随意丢弃。
我知道答案了，
“所以我们就互相成全对方，去过各自想要的生活吧。”
18
我向皇兄求了旨，让我出宫。
皇兄穿着崭新的龙袍，端坐在龙椅上。眼中并无大仇得报的狂喜，只有淡淡的疲倦。
见我执意如此，他深深叹了口气，
“哥哥本想将你放在身边，护你一辈子周全，但若是你觉得，于你而言，皇宫是牢笼的话，那你便去飞吧。累了便回家，哥哥在这里，这里便是你的家。”
他那双温柔的眼睛，此刻也像极了母后。
我向他福了一礼，
“哥哥，照顾好自己。”
得了准许，我即刻回宫让桃枝帮我收拾行囊，这姑娘放着皇城安稳日子不过，非要吵着闹着跟我一起走，说是也想看看这大好河山。
多带个人也无妨，于是我带着桃枝，连夜离开了皇宫。
走出宫门的瞬间，我回头望了望，曾经在我眼中大得走不到边的紫禁城，原来也只有这么大而已嘛。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我给则宁留了封信，愿君岁岁安康。
19
宫外的生活果然像信里写的那样生动，有趣。
我和桃枝一路走走停停，水路倦了走陆路，陆路走累了便停下歇息。
一路还算太平，偶尔遇到一两个歹人，也会马上悄无声息的消失在我周边。我知道定是宫里那两位派来的暗卫，就是不知到底是哪一位派来的。
这日走累了，索性停下来到茶馆喝茶，只听那说书人讲道，
“盛远将军府谋逆一案，原是冤案一桩。当今摄政王经办此事，将当年的证人、证据一一找出，重新核对、抽丝剥茧，发现其中最后定罪的证物，皆为捏造。可怜了盛远大将军一家，忠肝义胆...”
茶馆众人或叹或哀，议论纷纷。
桃枝打了个瞌睡，头磕到桌子上刚醒，惊讶地问我
“姑娘，你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哭了？”
我一摸，果然满脸泪水，
“我高兴啊桃枝，有人记得他们。”
但我也难过，他们终究是不在这人世间了。
20
转眼离京已二月有余，树叶也由翠绿变得金黄。
我写了封信，让暗卫帮我送回京城。
起初他俩还躲躲闪闪不肯出来，后来见我也不是反感他们的样子。便也开始光明正大的与我们同路。
只是把桃枝吓了一跳，这个粗枝大叶的丫头，一路上硬是没发现路上被人一路保护着，还一直傻乎乎的以为是吉人自有天相呢，所以凭空从树上跳下俩人，差点没把她给吓晕过去。
不过混熟了之后，桃枝也是很开心的，她生性爱热闹，我却不爱说话，常常是她自己说上一堆，我只回上一两句，想来这一路也是把她给憋坏了。
这下好啦，一下多了两个唠叨对象。
这俩暗卫一个叫影、一个叫镜，都是肖则宁手下暗卫营的人。
我在信中除了讲这一路的见闻，问了皇兄安好外，也顺带感谢了一下肖则宁，毕竟一路确实给我省了不少事。
21
寒风渐起，我们一行人也终于来到了信中说的边陲小镇。
就算是冬天，这里也热闹非凡，街上行走着各式各样的人，有许多我以往从未见过的装束。
可能是心向往之了许久，所以乍一来到便有满满的熟悉感。目不暇接，眼睛看起来很陌生的事物，信里都写过，于是心里熟悉。
于是我决定在这里安定下来，影、镜二人说，他们既被安排过来，那便一生都要守卫我的平安。
于是我们几人一同去看了宅子，最终选了个稍微偏僻的不大不小的宅子，房东很淳朴，还热情的告诉了我们不少关于小镇的故事。
说以前有个肖将军，守护了这里的安宁，建立了这条通商枢纽。
我将那把碧玉梅花簪随信留在了宫中，只带了这一匣子书信。
既然决定离开，那簪子我也不能收，我有这一匣子过去的念想就已足够。
等彻底安顿下来，天上已飘飘洒洒落起了雪。
桃枝这个淘气的丫头，跑去和镜打起了雪仗，俩人你追我赶的，竟似孩童，我看着，心里也高兴。但总也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明日便是姑娘的生辰了，桃枝新学了一手烧鸡手艺，明天做给姑娘吃。”
接着又问影、镜，
“你们俩有没有给姑娘准备生辰礼啊？”
他二人并不知我生辰，我明知桃枝在同他二人逗趣，便也笑嘻嘻看着他俩。
直看得他二人连连找借口逃窜。
清晨，一推开窗，便见到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呢，只见其中两条黑色的人影落入了院中的雪地里，两人认认真真的给我舞了一套剑。
结束后，两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我这才了然，想来是送我的生辰礼了。
“姑娘，他们说，姑娘啥也不缺，那就给姑娘舞舞剑，逗姑娘开心，姑娘喜欢吗？”
“喜欢呀。”
我想我的眼睛此时应该也像月牙。
一大早上，小小的院子里，盛了六颗大大小小的月牙。
“走走走，我的烧鸡快好啦！”
桃枝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可
“哪有人一大早就吃烧鸡的。”
“可人家都做好了，不吃会冷掉。”
禁不住桃枝的可怜攻势，我只好挥手叫上舞剑的俩人。
“走，咱们去吃鸡啦。”
22
我过了个很快乐的生辰。
但许了个不切实际的愿望。
夜晚，四人围桌而坐，吃着热腾腾的打边炉。
突然，窗外亮起了光点，
“砰！”
是烟花炸开的声音，我起身，循着光的方向走去。
打开门，一道熟悉的身影逆光而立。
“澄心，生辰快乐，这次我没有迟到呢。”
剑眉星目、挺鼻薄唇，
烟花又炸开了一朵，我心里的也是，
我的愿望，实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