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玄奘刚从山谷里钻出来,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地界听见了一个细弱的声音。
“救命救命!我要渴死了,大师救我!”
原来是一株小苗。玄奘解下自己的水囊,将里面的水倾囊相倒,浅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大师,我只是一个取经人。”
小苗受到旱中甘霖,抖了抖翠绿的叶,从善如流:“是个小和尚啊,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东土大唐而来,往西走。”
“这一路魑魅魍魉可多哩,你快回头,找几个帮手与你一同上路。”
“我立过誓,不取真经,决不回头。”
“嗤,你怎么这么顽固,守誓比守命还重要么?”
“对。”
“你是我的恩人,我告诉你,这座山的背后有一只妖猴,当年犯了佛祖的忌讳被压在这里的,我曾听那只猴子嚷嚷过,谁能解救他他就满足谁一个愿望……你别不信我,他能耐可大了,号称齐天大圣,是我们妖界楷模,你只消破了他的封印,霎时必定天昏地暗石破天惊,你记得退远些,别被石头砸伤了,让那妖猴护你去取经,可保你一路周全。”
玄奘但笑不语,轻轻抚了抚小苗的嫩叶,另辟一条小径走了,没有去看那传说中的齐天大圣。
小苗说得不错,当玄奘蹲在流沙河边想掬一捧水充盈自己的水囊时,不知怎么就进了河里妖怪的肚子,末了,还被妖怪将头骨穿在绳子上挂在了胸前。
第二次见到小苗已经过去十八年。
再世为人的玄奘见到小苗时她已长成了一株树。
“小和尚,你入轮回了?”
玄奘微笑:“嗯,入了。”
树愠怒:“我就知道你没听我的,整天听那只妖猴要打玉帝揍如来的吵个不休,我就知道你没带走他!”
玄奘还是微笑,只是从褡裢里掏出一抔土,白净修长的手指毫不避讳地插进土里,将其混在树苗附近的泥土中。
“咦,你在做甚?”
“这是我家乡的肥料,农户种植庄稼时都是要施肥的。”
树若是有脸,此时便该是红彤彤的一片了,却嗫嚅着没有说谢谢,只是伸了伸枝桠,替他挡住灼目的阳光。
到了分别时,小树还在玄奘背后呼喊:“快去放那只猴子,小和尚,别再被妖怪吃掉了!”
第三次见到她,玄奘看着那一朵朵娇艳的桃花,笑得很开心。
“原来你是桃树。”
桃树得意地抖了抖花朵,却很快回过神来,气恨道:“你这小和尚,又被哪路妖精吃啦?”
玄奘摇了摇头:“不说这个,让我靠着你睡一觉。”
说着坐在树下,鼻翼微动,嗅着桃花的芬香瞌上了细长的眼睛。
桃树本还想对他耳提面命一番,但见他眼睛下的一片青黑,还是沉默地替他敛住风声,保他片刻浅眠。
临要走了,桃树说:“第一次见面你为我浇水,第二次见面你替我施肥,这次终于可以回礼给你了,你摘一朵花走吧。”
玄奘的手指在花上流连许久,莫了还是收回空空的手:“下次吧。”
头也不回地,只剩桃树在他身后愣神:“下次?下次也无妨,反正花期每年都是一样的……等等,还有下次?小和尚你给我滚回来!不准再死了!”
第四次见到桃树,它身上萦绕着一股灵动之气,一见到玄奘也不追究怎么又死了的事了,只是滔滔不绝道:“多亏了妖猴,每次他发脾气的时候灵气四散,这几百年来我也吸收了不少。”
不知道是不是思念玄奘了,桃树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从天上的笨鸟总是将屎拉在她身上说起,一直说到另一个山头的梨花精总想着抢她“第一山花”的名号结束。玄奘始终默默听着,将光溜溜的脑袋抵在树上。
同时,与流沙河里的妖怪也是第四次见面了,这时他的脖子上已经挂了三个头骨。
“你这和尚也是有趣,我只是随口一句想凑条项链戴戴,你还真的每世都来送死啊。”
玄奘双手合十,垂眸不答。
第五次与桃树见面,桃树却不会说话了,玄奘绕着桃树走了百十来圈,嘴巴抿成一条线。
却见一个身着粉色裙裳的少女从树后冒了出来,乌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玄奘,眼神隐忍却又充满期盼。
玄奘愣神了一两秒,笑容渐渐扩大了。
“那里有条讨厌的蛇缠在我的树枝上不肯走,黏糊糊的不好受,你快帮我赶走它。”少女指着树上的蛇。
玄奘捡起一根树枝去戳那蛇,蛇吐了个信子,还是慢悠悠地滑走了。
少女看着玄奘手里的树枝:“你那根金灿灿的禅杖呢?”
玄奘拍了拍褡裢:“又笨又重不好拿,我给典当了,给你买了些糕点。”
少女噗嗤一笑:“你怎么知道我可以幻化成人形,有嘴巴可以吃糕点了?”
玄奘摊手:“我不知道啊,所以我原本只打算给你闻一闻。”
“……”
“……”
第六次,玄奘掏出一叠叠纸摊在少女面前。
少女抽搐着嘴角一路念下来:“春芳,翠花,秋娟,阿桃……这就是你给我起的名字?”
玄奘诚挚地点头:“这在我们那儿都是好听的。”殊不知其实除了“阿桃”其他的都是他在乡下帮老伯插秧时向老伯问的,毕竟要他坐禅念经可以,取名字他实在不会。
少女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信了:“那就阿桃吧。”
玄奘笑了。
当流沙河里的妖怪终于凑齐了玄奘的十颗头骨,远在西方极乐世界的如来也知道了在人间转世的金蝉子的种种。
第十一次去见阿桃,原本栽着桃树的地方却是一片焦土,正中是一个端正的金光闪闪的“卐”。那个灿若春华的小桃妖终究是被他连累了。
玄奘抹了一把脸,转身去解了妖猴的封印,那猴子面带得色,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你往后些,再往后些,去去去,还不够远。”
玄奘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再往后我就要摔沟里了。”
猴子这才作罢,大喝一声,风尘满天,地动山摇,“轰隆”一声巨响,五指山连带着附近的山全部化作乱石岗。
带着猴子去往流沙河,河里的妖怪哆嗦着跪在玄奘面前,抖着手要取脖子上的头骨项链,玄奘开口,面无表情:“不必取了,戴着吧。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看你那么爱杀生,你就叫沙僧吧。”
沙僧眉毛一跳,偷偷拿眼睛瞄了瞄不远处在掏积了五百年的耳屎的猴子:“大师,你要是早说你有这么厉害的人在身边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吃你啊,敢情这么多年你都是在给我吃着玩儿呐?”
“我只是怕他出来的时候动静太大,砸坏了我的宝贝,才不放他出来的。”
沙僧眼睛一亮:“什么宝贝能比天宫的琉璃盏还金贵?我当初就因为砸坏了那玩意儿被贬下凡来的。”
玄奘不语。
“那你现在放猴子出来了,难道是宝贝带身上了?”沙僧不死心,一双贼眼还使劲往玄奘那瘪瘪的褡裢上看,恨不得下一秒就扑上去了。
玄奘一禅杖狠狠敲在了沙僧的脑袋上:“以后不许再提以前的事,不然我就揍你。”
从此一行人开始上路了,中途玄奘又收了许多小妖精当护驾行者,猴子不爽了:“我说你这个小和尚,俺老孙一人保护你绰绰有余了,你还收这么多人干啥?”
玄奘看天:“曾有一人总是怕我被妖精吃了,我多收几个,好安她的心。”
猴子还是不服,用棒子打走大部分的妖精,只剩一支猪妖死皮赖脸地要跟着,他皮糙肉厚打他也不愿走,猴子撵了多次也就懒得撵了。
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玄奘终于来到了如来的面前。
如来开口:“你一心来求真经吗?”
玄奘低垂眉眼:“几百年来,一路往西,不曾回头。”
如来浅笑:“很好。”
“玄奘愿永归我佛,渡世间苦厄,宣大乘佛法。在此之间,只求一事。”
“说来。”
“玄奘只求一心明净,求佛祖,帮玄奘忘了红尘羁绊。”
如来沉默。
玄奘将身子压得很低很低,像快要折断的稻草。
“放了她,你就会忘么?”
玄奘一双眼中平静无波,启唇道:“是。”
如来弹指,一点粉色的光斑飞出,摇摇欲坠地绕着玄奘飞了三圈,飞出了金色大殿。
数百年过去了,或许更久,猴子心中还是有一抹紫霞,猪的梦里也总是回到高老庄,可玄奘,却绝口不再提开在心头的那朵桃花。只是当他在坐禅的时候,透过翻滚的云看着滚滚红尘,闭上眼睛,仿佛又感觉斑驳的阳光撒在脸上,他睡的很浅很浅,很甜很甜,倚在一棵桃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