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清风，是朝露，是脸颊红红
文/纪南方
“……我打头阵，你断后，别乱捡东西，滑动右上角的眼睛可以看全局。”陆灼窝在沙发里，长腿搭在茶几上，他穿着宽松的裤子，十分悠闲，还带了点洋洋自得，然而，耳机那头的人一直没有回应他。
陆灼愣了一下，瞥了一眼桌上的本子，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他的愿望，他稍稍坐直了身子，耐心地问：“懂了吗？”
这次那头倒是回得飞快：“懂了。”
陆灼松了口气，懂了就好，省得他还要费尽心思带。想及此，他又皱眉，多问了一句：“真的懂了？”
“……懂不懂，很重要吗？”那边李唯西的声音平淡如白开水，“反正死了也能复活，复活不了还有下一局。”
陆灼气笑了，他咬牙切齿道：“很好，真有觉悟。”
女孩不说话。陆灼扫了一眼时间，进度条正好读完，游戏开始。场景选的是可可西里区，有一片海和无边的低矮的草，云很低，阴影覆盖在远处的雪山上，美不胜收。
陆灼玩得多，这些场景早就看厌了，一落地便开始观察地形，哪里适合埋伏，哪里适合望远，哪里适合躲避，看了半天，再去找李唯西，呼吸不由一窒——
李唯西的角色正坐在山坡上眺望远处的风景，她想坐下，但操作不过关，坐没坐下，站也站不好，看起来很是滑稽。他调整心态，说：“按计划……”
“这里的风景不错，我想看。”
李唯西用的是肯定句，不容辩驳。陆灼盯着她的角色看了片刻，忽地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枪声，他打了个激灵，迅速抬枪，三百六十度旋转，好在没人。他往前走了两步，又觉得不行，退回来走到李唯西旁边，把枪背在身后，盘腿坐下，叹了口气：“你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感觉李唯西的角色往这边看了看，理所当然地说道：“看风景啊。”
……现在是看风景的时候吗？！
陆灼把这句话咽了下去，但是还是忍不住讽刺她：“游戏是什么？是你死我活！沈露把你交给我，不是让我带你看风景的！”
“那是干什么？”
陆灼失了下神，那是干什么的？他想起前两天自己刚下班，他的青梅加死党沈露给他打电话，托他照顾个人，总体是带她接接地气，打游戏是最好的途径。他记得当时沈露的语气，半是无奈，半是恐慌：“其实也不算是失恋，就前一阵美国一男明星自杀，事情闹得挺大的，你知道吧？西西喜欢了他十年。”
“所以就……”
所以就意志消沉，虽然没要死要活，但还是没缓过来。
据沈露说，以前的李唯西特别喜欢笑，在大学的校园里很活泛，组织过不少活动，但这件事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打击，让她每天都在思考人生的真谛，甚至说出了想要出家这样的话，整个人都变得佛系起来，沈露将她这才送到他的手上来。
“你要是能把她给治好，你想要什么装备，只要说一声，我们寝室都给你买！”沈露拿他七寸拿得极准，他根本没有多想就应下了。
他平时除了搞游戏开发之外，就是玩游戏，最近玩了一个叫《死亡之线》的手游，是悬疑竞技类的，对玩家的操作和脑子要求很高。恰巧，这两样东西，李唯西目前都没有。
偏偏她还一点自觉都没有，反而催促他：“你别管我，别耽误你玩游戏。”
陆灼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说：“你跟我来，那里的风景更好看。”
李唯西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两人一起往深处走去，对手在公共频道里发消息：哥们儿，都开局三分钟了，碰不上还怎么打？还玩战术啊？
陆灼慢条斯理地回复：看风景呢。
对手：……
陆灼在心里微叹，觉得自己人真好，为了帮李唯西疗伤，连输赢都不在乎了，李唯西不赶紧恢复正常，对得起他吗？
然而，令陆灼没想到的是，他这番讲义气的行为落在别人眼中就成了“大神陆灼好好的竞技不打，专陪妹子看风景，废了废了”。
这个帖子被论坛管理员置顶加精，红字飘摇，下面有很多人告状，还有人在下面盘点陆灼带妹子看了多少风景。
56L：报告，迪士尼已经去过了，香港的、上海的都去过了。
57L：神农架也去过了。
136L：西湖也被染指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陆灼关掉网页，打开微信，给李唯西发消息，先一连发了几个表情，可爱的、骚包的都有，才说道：忙什么呢？我听说你们今天没课，要不要找个地方一起开黑？
李唯西回得不慢，一串省略号，让陆灼的脸不由一红。省略号虽短，但能让人脑补出不少东西。比如，她都这么冷淡了，他还兴冲冲地找她；再比如，为了游戏装备，他连她的作息都打听清楚了。
如果换作是以前的李唯西，肯定会问一句“至于吗”，但是现在，她回复：好，都行，随便，看你。
陆灼住的地方离她所在的大学不远，骑着单车就能到。隔得远远地，他就看到李唯西站在梧桐树下，树影绰绰，光斑落在她的发上，看不清她的面容。说起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之前为了游戏装备，他光顾着了解李唯西的性格，连照片也没看一张。
等走近了，他拨弄车铃，李唯西才抬起头，明明她的眼神无波无澜，他却被看得心猛地一跳。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怎么没有人告诉他，她长得这么好看？
陆灼快速地扫了一眼自己，兜帽运动衫，运动鞋，就差没戴顶棒球帽来证明自己是个青少年了。作为一个已经工作的人来说，这实在是太不成熟了。李唯西没分给他半个眼神，直接说道：“那边有个咖啡馆。”
她往咖啡馆走去，陆灼推着车子跟在她后面，一边走一边出神，检讨了一下自己之前的态度，发现自己表现良好，很有耐心、爱心、责任心，满意地点了点头。
因为是工作日，所以来咖啡馆的人不多，连店员都懒洋洋地捧着本书，咖啡上的爱心拉花也弄得极不走心。陆灼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他说：“还挺好喝的。”
李唯西看着他，忽地笑了。他愣神，原来她还会笑。下一秒，他就知道她在笑什么了，咖啡上的沫沾在他的上唇，让他看起来像个白胡子老爷爷。他窘迫，转念一想，笑嘻嘻地说：“我就算老了，长白胡子了，是不是也很帅气？”
他讲得眉飞色舞，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臭屁得不行。
果然，李唯西的笑没收住，一路自嘴角蔓延至眉梢，完全没有了在游戏里非要看风景的欠揍样子。
陆灼打开游戏，问：“今天想去哪里看风景？”
李唯西若有所思道：“我记得有个模式是个人赛？”
个人赛就是一张地图上就两个人，谁先把谁干掉就算谁赢，相对团队赛，个人赛的地图会少很多。果然，游戏载入后，是两人看过风景的图。陆灼快速地看了李唯西一眼，他操作着角色绕到她的背后，架起枪。
这时，李唯西突然抬起头，开口道：“你要偷袭我？”
陆灼一怔，在游戏里偷袭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但被这样点破，他就很尴尬了，好在他脸皮够厚，理直气壮地“嗯”了一声。
李唯西说：“哦。”
她还“哦”？陆灼心底有些气愤，他看不惯别人用漫不经心的态度对待游戏，又有心想让她生气，便头也不抬，手指在屏幕上飞快移动，枪声骤响。李唯西的角色躲也不躲，直接被打趴下了。陆灼操作着角色走到她面前。
她的角色血条一直往下掉，动不了也发不了技能，偏偏陆灼没直接了断她。她小声嘟囔了一句，陆灼一挑眉，她看向他，说：“我是想跟你说晚点打死我的，我还想再看会儿风景……”
陆灼气她的表情依旧无波无澜，不知怎么脑子一抽，调出功能，他的角色顿时跳起舞来。她奄奄一息，他舞姿风骚，传出去是很影响他名声的。末了，他又挑衅她，道：“怎么样，我跳得好看吗？”
李唯西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喜欢看古典舞，能跳吗？”
陆灼：……
陆灼被她的态度弄得没了热情，悻悻然往后退了两步，三两下解决了她，结束了游戏，甚至还不想开下一局了。李唯西见他不提，也安静地坐着喝咖啡，一小口一小口，不疾不徐地。
她喝咖啡时，头微微低着，长发也随之垂下，隐隐露出后颈白皙的皮肤，似乎有点热，她的皮肤上晕染了浅淡的胭脂的红意，好看极了。
不一会儿，李唯西抬起眼，睫毛长长的，撩起一片光影，这是她头一次喊他的名字：“陆灼。”
陆灼心想，这声音真好听。
虽然这个声音下一秒就告诉自己“以后别喊我打游戏了，耽误事”，但是陆灼还是坚持认为，这声音真好听。以至于晚上沈露打来电话时，他还在反复想着李唯西说的话。
沈露说：“让你带着西西一起打游戏，你打了吗？”
他有些心不在焉：“打了，很接地气的。”
“接地气接到最后，就上山了？”
陆灼顿时清醒了。据沈露所言，今天李唯西回到宿舍后，随便收拾了些行李，说自己要去山上住两天。陆灼问清了是哪座山后，沉吟道：“我去找她。”
说完，他又怕沈露多想，飞快地问了一句：“现在的天容易变，动不动就下雨，她带伞了吗？”
沈露讷讷道：“……没带。”
那就好。陆灼松了口气，说：“我去给她送。”
他冠冕堂皇地找好理由去开车，车子驶出车库时，雨正好掀开云层洒下来。等红绿灯时，他给李唯西发消息，问她到哪了，还在大巴上吗？
但那边没有回复。陆灼心念一动，打开了《死亡之线》，一搜，李唯西居然在线。陆灼发过去一个语音邀请，那边好一会儿才接起来。李唯西声音淡淡的：“怎么了？”
那边的雨滴敲打在大巴厚重的车窗上，沉闷的声音与他这边的雨声正好混合在一起，像在他的心中奏响首交响曲般。他忽地紧张起来，编好的理由被雨冲走，半天才说道：“听说你去爬山了，怎么不叫我？”
那头李唯西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句“等我一下”，他等来的是突然变得清晰的雨声，还有李唯西说：“我在城外的加油站等你。”
尽管陆灼解释他处于休假状态，也早就想来爬山了，并且雨天山上人少清净等诸多理由，也不管合不合理，全都说给了李唯西听。但她听完只是点了点头，说：“放心，我目前不会出家的。”
陆灼警惕道：“目前？”
李唯西没说话，她坐在副驾驶座上，抱着一个藏青色的背包，下巴放在上面，神情恹恹地看着外面的雨，似乎不管多大的雨都没办法在她的眼中掀起波澜。
陆灼下意识地放慢了车速，半天，李唯西忽地说：“你知道他吗？”
李唯西说的是那个自杀的男明星，她喜欢他好多年，从默默无闻喜欢到声名鹊起，再到那惊天一跳。李唯西闭着眼，睫毛微微颤抖着：“我一直在想，其实他的选择未尝不对，如果他再也没办法给这世界一点欢喜，我们也不能自私地让他为了谁继续活下去。他的生命是他自己的，他有权做任何决定。”
“你说是吗？”李唯西睁开眼，征求他的意见。她的眼神太过沉静、清澈，让人说不出反驳的话。陆灼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投入茫茫大雨中。
他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李唯西，你可以自私一点。你想想，他曾说过不会让漂亮的女孩子哭，他也说过喜欢他的女孩子都是宝藏。但他食言了，他惹你哭了，你该怪他，而不是在这里为他找借口。如果世界对不起他，那他这样自顾自地走了，世界永远也偿还不了他。这太自私了，你知道吗？”
李唯西盯着他，而他目视着前方，雨珠隔着车窗描绘着他的轮廓，他的下巴绷紧，弧度优雅，眼眸如星子般闪耀，她第一次发现他很好看。她移开了目光，轻笑道：“歪理。”
陆灼本来想用“你说的也是歪理”来反驳她，但看着她的笑，他脱口而出的是——“你笑得真好看。”
李唯西微怔，再去看他，他早已移开视线。他将车子缓缓停好，面不改色地说道：“到了……我说的是实话，所以……”
“嗯？”
“多笑笑，我喜欢看。”
陆灼本以为自己会惨遭拒绝，毕竟他喜不喜欢看她笑一点也不重要，谁知道她竟点了点头，说：“好。”
陆灼觉得自己心底的花，霎时开了。
雨天上山很不明智，好在李唯西没有佛系到头，同意在山脚下的旅馆住下来，但他们被告知没有空房了。前台很热情，说可以帮忙联系附近的一家民宿。
陆灼和李唯西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等消息，他看了眼手表，说：“不急，肯定会有住的地方，我们……”
他忽觉肩头一重，声音也随之卡住他侧过脸，看见女孩睡得坦然，小脸上漾起红晕，乌黑的发十分柔软，呼吸间还能闻到极淡却好闻的味道。
“好了。”前台放下电话，说，“民宿出门右转直走，很好找。不过这边供电不足，晚上十点就断电了。”
陆灼不忍心叫醒李唯西，侧身弯腰将她抱在了怀里。她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领，半梦半醒，陆灼轻声问：“醒了？要下来自己走？”
李唯西默默地睁开眼，作势要下去，陆灼的手臂却忽地用力，将她抱紧后，便往门口走去，随后笑着说：“那样太不绅士了，你睡吧。”
李唯西果断地闭上了眼。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民宿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近，走了很久他才看到屋子。李唯西又睡了过去，她太瘦了，抱起来毫不费力。他想了想，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来检查一下有没有哪里漏风。”
接着，他便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民宿远离热闹，寂寂无声，月亮、星星、雨声也远去，好像天地间只余他和她，直到一声叹息从他怀中传来——
“陆灼，你给个准话，你要抱着我绕多少圈啊？”
陆灼被撞破了也不尴尬，脸皮厚得堪比城墙，他清了清嗓子，说：“屋子很安全，不会漏风，肯定会很暖和。”
屋子里确实很暖和，李唯西的困意下去了，反而睡不着了。陆灼打开游戏，问：“来一局？”
这次玩的是团队赛，两人一组，陆灼本以为李唯西又要去看风景，连东西都不捡就往高处跑，谁知他一转头就看到李唯西正装着枪，时不时举起来瞄准远方。陆灼笑了，问她：“不看风景了？”
“你猜……”李唯西抬起头，问，“我在这里趴着能狙击多少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