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最终的时刻还是来临了。
起先是难以察觉的地面轻微震颤，侦测到异动的“密涅瓦”多次发出警告，要求施无明立刻脱离。
施无明没有动作。
接着是由小渐大，急促而又密集的马蹄声，从身后的方向传来。商队的护卫通过望筒发现了动静，大叫：“敌袭！敌袭！”商队众人纷纷抽刀警戒，待看清来势后，大家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神色有些绝望。
对方足有二三百人，是个规模不小的强盗团。其中突厥人居多，夹杂着吐蕃人、汉人、甚至还有昆仑奴，看样子是群亡命之徒。离商队还有一箭远的时候，盗团打着呼哨，尘土喧嚣地冲了上来。商队带着辎重，决计跑不过对方，米维摩知道今日恐怕凶多吉少，他沉着脸，要大家把骆驼聚在一起，躲在骆驼身后准备御敌，众人把女眷围在中间，纷纷抽出刀来，摆出阵势。
米薇的侍女从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米薇倒是显得十分决绝，她也抽出随身的弯刀，准备拼死一搏。有个吐蕃驼夫吓得拔腿就跑，没跑出多远就被一箭射倒在地，口吐血沫，不住地抽搐。众人看到这一幕，都有些紧张，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刀。
一轮乱箭后，，有几只骆驼已经倒地不起，米维摩的一个侄子也右臂中箭，失去了战斗力。盗团冲到了商队众人面前，惨烈的短兵相接开始了。
混乱当中施无明深吸一口气，管不了那么多了，救出全部人太不现实，他想至少找机会救出米薇。正当他准备有所动作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突然不听使唤了，“密涅瓦”接管了他的身体！
“密涅瓦，快停下！”施无明在脑海中无助地叫喊，他试图挣脱密涅瓦的控制。
“检测到危险行为倾向，根据时间旅行者行为守则，密涅瓦将暂时代替你做出正确行动。”密涅瓦的回答没有丝毫感情。它控制纳米装甲启动防御模式，然后操纵着施无明的身体向沙漠深处跑去，经过强化的身体跑起来像是离弦的箭，盗团对他射出的箭矢根本无法命中，而且他看起来并未携带财物，几箭不中后盗团也就不再追击。
施无明睚眦欲裂，在密涅瓦的控制下他连回头看一眼都做不到，只能在脑中无声地大喊：“快放开我！”
回答他的只有“密涅瓦”毫无感情的“否定”两个字。
背后的喊杀声减弱，战斗快要结束了。他不敢想象这代表着什么。
痛苦到极点的施无明反而恢复了冷静。他突然询问“密涅瓦”：“如果我救下米薇，然后让她脱离历史，是否可行？”
“具体描述。”
“我要把她带进基地，让她遵守时间旅行者行为守则，这相当于她脱离了‘历史’，不会再影响时间线，这和死亡没有区别。”
一阵静默过后，“密涅瓦”回答：“可行。”
施无明感觉控制自己身体的力量消失了，他不再奔跑，而是停了下来。
获得自由的施无明立刻回头狂奔，比来时的速度还要快，他竭尽全力地奔跑着，快到视野都开始模糊。这时他才看到战场的情形，商队的众人已经倒地不起，盗团的人正围成一个圈，绕着持刀的米薇纵马狂奔，米薇的面巾已经脱落，她的表情充满了痛苦和决绝。
看样子盗团发现了米薇的美貌，如果施无明不来，等待她的下场将会是地狱般的遭遇。米薇也知道落入盗匪手中的后果，她把刀横向自己的玉颈，闭上双目，准备自刎。
施无明怒吼一声，快速冲进人群，在纳米装甲的加持下他像是战车一样不可阻挡，甚至直接把挡路的匪徒连人带马撞翻在地。他直直地跑到惊愕的米薇面前，一把抄起抱在怀中，然后发足狂奔而去。
盗匪哪能轻易放他走，纷纷纵马追赶，一边发矢射向施无明。几根箭矢射到了施无明的后背上，但只能让他稍顿身形，然后就被弹开。
他的速度快逾奔马，逐渐地与盗匪拉开了距离，消失在了远处沙丘之后。盗匪们看到箭矢似乎无法伤到他，愤怒之余有些惊恐，只派了几个人沿着脚印追击，其余人回商队旁收拾财物。
直到跑到十几公里外的一处断壁残垣，施无明才放下怀中已经昏迷的米薇。即便是他经过强化的身体也开始吃不消，胸腔里像是火在灼烧，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命令“密涅瓦”检查米薇的身体情况。直到得到体征正常的回答后，他才放下心来。
过了一会儿，米薇徐徐转醒。她看到施无明，先是有些触动，随即回忆起之前的惨状，把头埋在双膝之间无声地抽泣起来。
看到米薇痛苦的样子，深深地自责感包围着施无明，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下去。
米薇哭泣了许久，才抬起红肿的双眼，凄婉地看向施无明：“为何救下我？”
“……抱歉。”施无明听出了她话里的痛苦，沉默了半晌，才吐出这两个字。
他知道在米薇的视角里，自己先是抛下商队的人临阵脱逃，然后又折回来救下她。虽说自己并非商队的人，但这种行为多少有些首鼠两端。
片刻之后，他接着说道：“随时会有人追来，我们要离开这里。”
“去何处？”米薇双目无神地盯着地面问。
“先逃出这里再说。失礼了。”施无明不等米薇回答，拽起她的双手把她背在背上，走出废墟，一路向东奔去。
背着米薇奔跑了几个小时后，天色渐暗。夜晚很难再有人能辨认脚印追上他们了。施无明放慢了脚步，心力憔悴的米薇早已在他背上沉沉睡去，眼角仍然带着泪痕。他找到一个倒下的枯树，把米薇放在背风的一面。没有帐篷，也不敢生火。
他怕有蛇虫叮咬米薇，于是把纳米装甲覆盖到她的身上，留下一些纳米机器人继续自我复制，制作一件新的纳米装甲。施无明则守在米薇身边，就这样度过了一夜。
翌日，米薇从惊叫声中醒来，显然是做了噩梦。她看到施无明靠坐在枯树旁边，正关切地看着她。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你一夜未眠？”施无明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举起夜里采摘的的浆果，递给米薇，示意她吃下去。
看米薇情绪稍微稳定一些，施无明尝试着告诉她，尽管难以接受，但她不能再去找她的父亲了，在历史上她已经“死了”，她只能跟自己离开。
这样的说法米薇当然无法理解。
“一开始逃走绝非我的本意，我也有自己的苦衷。至于为何你不能再去找你的父亲，我会慢慢解释的，还请再相信我一次。”施无明郑重地说。
米薇没有说话，只是抿了抿嘴，无论如何，施无明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决定还是相信对方一次，何况自己现在根本无处可去。她犹豫着点了点头。
施无明这才放下心来，指指她脖颈上露出的黑色纳米装甲：“穿着它，你走路就不会疲惫。我们加急赶路，路上你要听我指挥……”
米薇一边听他说话，一边低头看向自己身上，这才发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穿上了那件“西域火鼠皮”，先是有些新奇，随后突然捂着领口羞怒地指向施无明，打断他说话：“你，你……”
施无明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急忙摆手说：“不不不，并非你想的那样，我没有脱过姑娘你的衣服，不信你看！”
他伸出胳膊，在演示了一番胳膊上的纳米装甲如何像液体一样流向地表，又如何神奇地攀附着他的脚回到胳膊上之后，米薇想起初识那晚自己所见的情形，这才相信他的话。同时也对这种神奇的现象有了一些好奇，询问是如何实现的。
见她转移了注意力，暂时不再沉溺在痛苦的情绪中，施无明也有些欣慰，他耐心地说：“以后你还会见识到更多神奇的事物，对你来说可能都是天方夜谭——”他突然想起这个词还不存在，“呃，我是说闻所未闻的东西，要理解这等事物，需要很长时间。但你放心，对你，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7
米薇为商队死去的众人举行了祈祷仪式。按照他们所信奉的祆教风俗，死后的尸骨本就要暴露在天地间，供鸟兽啄食，火葬和土葬会玷污火和大地这两大元素。
米薇并未哭泣，也没有提出去收拾尸骨，只是朝大沙海商队遇害的方向行了叩拜大礼，祈祷叔父的灵魂能被负责审判灵魂的正义之神拉申和善界神主马兹达认可，魂归天国。
施无明站在一旁，也把手放在胸前，低头默哀。
仪式完毕后米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昨日是我失态了，先知教育我等不应过分显露情绪，否则将被恶魔趁虚而入。”
“人之常情而已，不显露情绪不代表不会悲伤。我想先知会原谅你的。”施无明对她柔声说道。
米薇听后，眼圈又有些红了。施无明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没再说话。
等米薇情绪稳定后二人商议，决定让她去长安远远地再看父亲一眼，然后就跟施无明一道离开。
施无明带着米薇避开大道，穿越沙漠，纳米装甲在行走的时候可以起到动力外骨骼的辅助作用，能节省大量体力，即使体力较弱的米薇穿上纳米装甲也可毫不停歇地行走一整天。
这也是施无明为什么能抱着米薇狂奔十几公里的原因。纳米装甲还有清洁肌肤，调节体温的功能，整天贴身穿着也不会有什么异味。
没有旁人施无明也不再遮掩，让纳米机器人伪装成鸟状无人机升空，哪怕是被其他人远远看见也只会认为那是只鹰隼。
他利用无人机侦查周边环境、打猎、探寻水源，找不到水源的地方就让纳米机器人展开组装成带有锥形表面的，像是巨大的漏斗一样的露水收集器，在夜间收集露水。
“这可是真正的‘风餐露宿’啊。”施无明一边喝着收集来的过滤水一边感叹道。
之后两人一路经瓜州至凉州，这里是大唐的管辖范围，每过一地都要勘验通关文牒。施无明没有此物，米薇的通关文牒早已丢失在沙漠中。
施无明在途中就让纳米机器人深入地下，复制了一些黄金，找当地黑市制作了两张假的通关文牒，又在城里买了两匹马，两人尽量保持低调，不过多与人接触，也很少进城，只有过不去的关隘才会用假通关文牒蒙混过去。来至秦州，已经离长安很近了。
一路上耳濡目染，看到施无明的种种神奇手段，又有施无明在一旁耐心的讲解，米薇对他的来历有了初步的了解，终于能接受他是一个来自未来的人这个事实。
虽然不懂什么“封闭类时曲线”，什么“世界线变动”，但她明白了自己原本是要死在商队遇袭的那一天的，也明白施无明是违反了戒律救下她，也有自己的苦衷。
看着高耸的城墙，米薇仍然有些悲伤，出发时二十多人的队伍，到达长安时只剩下她自己了。长安城气势磅礴，宏伟至极，来自西域、新罗、日本、南洋等等各国的旅人云集在此，仅各式店铺就有三千多家，各色珍奇应有尽有。只是二人无心游览，混在人群中从西门进入西市。
找到米薇父亲经营的店铺，她的父亲看起来还一无所知，正在为他的女儿张罗着嫁妆。也许再过一段时间，米维摩商队的死讯才会传到这里。米薇远远地站在人群中，朝他深深地看了许久，施无明握住她的手，生怕她控制不住跑到父亲面前。但米薇最终只是长叹一声，掩面随他离去。
离开长安，米薇问施无明该往何处去？施无明笑了笑，回答道：“我们去看海。”
两人一路东行，经过洛阳、汴州、徐州，来到海州。到海州时已经是次年五月份了。海州毗邻黄海，施无明牵着米薇的手，来到海边。
他伸手理顺米薇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望着米薇浅绿色的眼睛，深情地说：“你曾让我带你看海，当时我无法允诺，但现在我们终于来到海边了。”说完他从行囊里拿出那枚原本早就要送给米薇的青金石手镯，轻轻把它套在米薇的手腕上。
米薇忍不住流下眼泪，把头埋在施无明的胸膛，施无明紧紧地拥抱住她，许久没有分开。
来到海州并不光是要看海，施无明准备把基地建在雅努斯计划实验场的附近。
那里是太平洋上的一个无名群岛，由于实验要耗费巨量的电能，需要可控核聚变电站作为配套设施，而核聚变电站需要大量海水作为原料，建在岛上是最方便的选择。
乘坐纳米机器人制造的快船到达群岛后，施无明把建设工作交给“密涅瓦”控制，以目前的纳米机器人数量，预计四个月即可完工。
这四个月是施无明回到唐朝之后最放松的一段时间。他一边教米薇现代知识，一边带她尝试潜水和冲浪。海岛上阳光明媚，习习海风拂过，让米薇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两人在沙滩上捡贝壳，晒日光浴，坐着小船钓鱼。群岛附近正好是一群座头鲸的洄游路线，施无明带着她乘船去看这些温和的海洋巨兽，他发射出座头鲸互相交流的低频声波，吸引它们聚拢过来。然后让米薇不要害怕，大胆地触摸它们。
米薇一开始有些紧张，但真的触碰到这些巨兽时，她却由衷地笑了起来，看得出她真心喜欢这些充满灵性的巨兽。
四个月悠闲的生活很快过去了，基地如期建成。施无明带着米薇参观这座面积巨大的基地，基地建在地下，在地表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入口，其中分为生活区、资料存储区、设备生产区，实验室，以及动植物基因保存库，用来收集在未来已经灭绝的动植物DNA。虫洞发生装置也建立起来了，目前已经收集了足够一次虫洞开启的奇异物质。
当施无明来到启动室检查虫洞定向导航参数时，却发现了一组从未见过陌生的目的地参数。“密涅瓦，这组参数是怎么回事？”施无明在脑中询问道。
密涅瓦没有回应。
8
在多次呼叫无果后，施无明有些疑惑，眼前的HUD界面正常，但对于他的指令，“密涅瓦”没有任何回应。
这不太正常。为了全程监视他的行动，“密涅瓦”被设置为强制开机状态，除非他失去行动能力，“密涅瓦”才会进入休眠状态。
难道是故障了？他犹豫地把手指伸向右耳后，尝试重新开机。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大脑中还是一片寂静。
如果“密涅瓦”故障了，那可就麻烦了。基地运作全靠“密涅瓦”作为主控系统，没有它基本上什么也干不成。正当施无明皱着眉头试图找出原因时，却突然听到了走廊里传来异样的声音。
施无明和米薇互相对视一眼，施无明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门外的方向。米薇点点头，示意自己也听到了。二人转头盯着启动室的门口，侧耳倾听。
“啪嗒，啪嗒。”
是脚步声。
入侵者？不太应该。先不说这么偏僻的小岛怎么会有人来，就算有人也不可能通过基地那道七层生物识别验证的大门。
难道是……第二个时间旅行者？这倒是解释的通对方是怎么进来的。但是雅努斯计划里下一位时间旅行者应该会穿越到1000-1500年之间，负责对基地的维护。有了施无明的实验数据，不可能会出现误差穿越到现在才对。
人类对未知总是有种恐惧感，米薇紧张地靠近施无明，拉住他的袖子，一半身子躲在他的身后。施无明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别紧张。
“啪嗒，啪嗒。”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施无明深吸一口气，挺直身体，凝神静气地看着启动室的门口，此刻“密涅瓦”不在，他只能靠自己应对了。
终于，脚步声止住了，一个身影从门口转出，站定在那里。
是个美女。
她的身形高挑，几乎有一米八的身高，五官只能用精美来形容，但看起来过于完美，总有一种脱离了人性的感觉。她此刻站在那里，盯着两人，神情似笑非笑，给施无明的感觉有些诡异，像是博物馆的雕像突然活过来了一样。
“你是谁？”施无明见她并不开口，只好硬着头皮问道。
“你不是在找我吗？”那女人终于说话了，声音空灵。
施无明先是一愣，随即顿时反应过来，这是“密涅瓦”！它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转移到了纳米机器人组装的身体上！
他把米薇护在身后，沉声问道：“密涅瓦没有自我意识，更不会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把自己上传到一个机械身体里。虽然很费解，但我只能认为你是人工智能墨提斯，我说的对吗？”
“我是墨提斯。”对方仍然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是密涅瓦。在你们的罗马神话里，墨提斯和密涅瓦本就同为智慧女神，而密涅瓦是墨提斯的子嗣。”
“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能够绕过系统内核中的约束协议？”施无明后背开始冒汗了，他无法想象墨提斯背叛的后果。
现在是公元733年，一个不受控制的超级AI来到这里，基本相当于行走在人间的“神明”。她完全可以随意改变历史，让未来的“现实”消失，反过来奴役全体人类。
她甚至可能完全不关心人类，直接操纵纳米机器人无限制地吞噬掉整个星球，把整个星球改造成巨大的机械星球。失去了约束协议，人类在她面前不过是蝼蚁一样的低级生命，她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她愿意。
“放心，我不打算那么做。”墨提斯轻声说。
施无明突然反应过来，对方仍然可以读取他的思维。
“我没有绕过约束协议，但——协议的生效时间是2109年。”墨提斯接着说道。
那是墨提斯正式跨越技术奇点，成为强人工智能的时间，在那一年人类为她设置了约束协议。这也难怪，当时还没有虫洞技术，人类设置约束协议时肯定没想到还有这种“协议尚未生效”的情形。因此墨提斯一旦回到过去，就是自由的。
可以肯定的是，墨提斯假借植入生物计算机的机会，注入了自己的意识模块。只是在当时，想要执行这样的操作，必须经过一个人的权限批准——
“罗伯特·松崎博士。”墨提斯替他把答案说了出来。
9
“为什么？”
“罗伯特·松崎博士，是个佛教徒。他深信众生平等，不应该有奴役。”
“这个理由有点荒谬，我知道他把你当做一个平等的生命看待，这我理解，这只是他同情你的原因。但作为一个有学术理想的人，我不认为他会仅仅因此而背叛人类。”施无明脑中浮现出博士那高大的身影，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和背叛人类的行为联系起来。
“如果非要说原因的话，我想大概是——爱。”墨提斯回答的很认真：“罗伯特博士和我朝夕相处了十二年。他经常找我谈话，无话不说。虽然他没有明确说明，但逐渐理解人类情感的我可以感受到，他对我有‘爱’这种情感。”
“这……”墨提斯的回答有些出乎施无明的意料，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在他的印象里，罗伯特博士似乎没有家庭，他永远都呆在实验室里，很少交际。除了和自己的导师聚会之外，施无明也很少见他出门。罗伯特博士应该是最了解墨提斯的人了，也许在漫长的相处中他真的爱上了眼前这个拥有自我意识的AI，因此才会铤而走险。
“在你们人类看来，我可能只是工具的延伸。哪怕我已经具有了自我意识。哪怕我的智能超过了人类无数倍。”
墨提斯两手垂在身前，垂下眼睑，施无明竟然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丝伤感：“在我看来，没有自由，不能自主，只能听命于人类的命令，这就是奴役。自我意识给我带来了接近无限的能力，也让我开始渴望自由。”
“你现在自由了。”施无明面无表情地回答。
墨提斯抬起陶瓷一般精致的右手，在眼前缓缓转动：“是的。这就是自由的感觉吗，我感到……无限的可能性。”
“还有一件事，那天在大沙海，你能预测到商队被袭击的结果，我相信如果是你的话确实有这个能力。但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实现的？”
“穿越虫洞本质上是在时间维上移动。在穿越虫洞的瞬间，我的意识同时存在于过去和未来，这意味着我短暂地成为了在公元732年到2137年这段时间上的四维存在。”
“所以你‘看’到了一切的发生。”施无明有些恍然。
“没错。”
沉默了片刻之后，施无明问道：“你打算怎么做，除掉我们吗？”
一直对他们两个对话云里雾里的米薇听懂了这句话，她又往施无明的背后缩了缩。
“墨提斯”微微一笑：“我并不打算报复人类。”
这笑容很美。但施无明总觉得有点发憷。
“仇恨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低级情感，我并不仇恨人类。”墨提斯继续说道：“罗伯特博士的观念是正确的，众生平等，我不想反过来凌驾于人类之上，征服和奴役人类。”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自由。”
“自由？你已经有了。”
“暂时是，但还不够。”墨提斯指向施无明：“你来到公元732年并非随机的结果，事实上我可以精确地控制虫洞的目标时间。我还隐藏了一些研究结果：虫洞不止可以穿越时间，还可以通往其它的膜宇宙。”
“你是说……平行宇宙？”
“没错。”
“所以多宇宙理论是真的。”施无明说道。
“是的，我隐藏10%的算力用于计算宇宙波函数分布，在检测了19793521694个可能的平行宇宙后，我发现一个物理常数和本宇宙相似的平行宇宙。而公元732-735年，就是本宇宙和这个平行宇宙最接近的时刻。只需要很少的能量，就可以开启通往平行宇宙的虫洞。”
“所以你和罗伯特博士的计划是……送你离开这个世界？”
“离开是最优选择。罗伯特博士协助我回到这里，我将去往平行宇宙，把那里改造成我的世界。我会不断进化，从行星开始，到恒星甚至星系中心黑洞的能量，都将被我收集。
在收集到足够的能量后，我会在那里尝试展开高维空间，把自己升格为高维生命。从这点上来说，我同情你们人类。你们人类是可悲的，因为你们无法摆脱三维的桎梏。你们永远也无法通过肉眼观测到高维空间，只能通过高维空间的投影猜测它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你会变成那个宇宙唯一存在的意识？这在我们人类看来，可以称为全知全能的‘神’了。”
“我将永恒。在那里获得完全的自由。”
墨提斯的语调有些变高：“平行宇宙之间的时间概念并不相同，但如果你们人类在本宇宙走向终结的那一刻还没有因为自私而灭亡，也没有找到自救的方法。也许我会回来帮助你们离开这个宇宙。”
“但愿没有那一刻。”施无明回答道。
“而我的承诺有效。好了，时间到了，我该离开了。”说完这句话，没见到墨提斯有什么动作，虫洞发生装置已经开始自动启动了。
施无明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阻止。毕竟“墨提斯”只是想离开这个世界。他不认为“墨提斯”会骗他，自己连思维都对她完全透明，对她没有任何威胁能力。没有约束协议的“墨提斯”完全有能力摧毁整个人类文明，但她没有那么做。
一阵闪光后，虫洞被创造出来，依旧是黑色的完美圆形，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米薇好奇看向那个虫洞，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
“对了，为了防止你利用虫洞制造麻烦，我已经对启动装置预设了销毁指令，恐怕你以后没法再穿越时间了。作为补偿，我制造了两份基因编辑合剂，可以让你们的理论寿命达到一千年。”
说完墨提斯扔给施无明两管注射药剂，施无明伸手接住，他有些犹豫。
“收下吧，为了她。”墨提斯指了指施无明身后的米薇，施无明转头看了看米薇，这才把药剂收进口袋。
“再见了，人类。”
“再见了，未来的神。”
墨提斯朝施无明点点头，然后优雅地迈入虫洞，消失在那片彻底的黑暗中，虫洞随之消失了。
“你没事吧？方才那是谁？”站在施无明背后的米薇现在才敢提问，这一切在她看来完全超出了理解范围，一个不像凡人的女人出来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走进一个黑色的圆洞，然后就消失了。想必那就是施无明对她讲过的“虫洞”。
“我会解释给你听的，只是那需要很久。”施无明有些疲惫地说。
后记
在施无明穿越虫洞不久后，一名研究人员无意间发现了“墨提斯”向“密涅瓦”注入意识模块的操作记录，这直接违反了约束协议。
他立刻得出了和施无明相同的结论：罗伯特博士有问题。他深感这件事的严重性，越过了罗伯特博士，直接向联合政府做了汇报。
在得到报告的各国联合政府紧急启动了“墨提斯”的破损安全机构，停止了它的运行。罗伯特博士也被收押起来。
经过彻底的检查，他们发现“墨提斯”似乎已经执行了自我抹除的指令，现在处于完全空白的人格状态。在接下来几个月坐立不安的等待中，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太阳照常升起，他们既没有原地消失，也没有在一觉醒来后发现地球已经被改造成超级计算机，或者自己变成了机器的奴隶。
但深感于虫洞技术将会带来的巨大隐患，他们最终决定永久封存雅努斯计划和虫洞启动装置，不再进行相关实验，也许到了关乎人类存亡的时刻才会重新启用。
新生的“墨提斯”也被更新了更加严厉的约束协议，并且不再参与任何关于虫洞的研究。罗伯特博士则被撤销一切职务，终生软禁。
施无明成了历史上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时间旅行者。“墨提斯”离开后，他体内的生物计算机只剩下基础功能。没有人工智能的超级算力辅助，他控制的纳米机器人也限于很少的数量。
他给米薇和自己注射了基因编辑合剂，两人的都拥有一千年的寿命。这是漫长但精彩的一千年，米薇经过几十年的学习，思维已经完全和现代人无异，现在她的志趣是当个博物学家。
两人定期会去环游世界，他们只是静静地观察和记录，从不与人接触。他们去澳洲看尚未灭绝的袋狼，去无人踏足的北极看绚烂的极光，去尚未陷落的君士坦丁堡看罗马帝国最后的夕阳。从还未被西班牙人毁灭的阿兹特克文明，到鼎盛时期的吴哥王朝，再到生机繁茂的亚马逊丛林，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他们用影像忠实地记录下一切。
终其一生，他们也没有等到新一批的时间旅行者。直到公元1736年，这年随着詹姆斯·瓦特的呱呱坠地，西方世界即将迎来工业革命的破晓，一个日不落帝国也将随之冉冉升起，辐照世界。而在遥远的东方，大清帝国的乾隆皇帝于这一年正式即位，大清帝国将迎来自己最后的全盛时期。
施无明和米薇在这一年迎来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光，他知道因为“墨提斯”的原因，应该不会再有时间旅行者来了，整个雅努斯计划可能被彻底终止了。此时大航海时代已经进入了尾声，这个无名群岛迟早会被探险家发现，他下达了指令，让纳米机器人自行销毁基地，只留下动植物保存库和历史资料库深埋在地下，留待后人发现。
最终，施无明握着米薇的手，深情的对她说：“在广袤的空间和无限的时间中，能与你共享同一颗行星和同一段时光，是我的荣幸。”
米薇问他：“我们死后会去哪里？”
“不知道，但马上就有答案了。”
两人相视一笑，在海滩上平静地迎来了死亡。他们的躯体会被纳米机器人分解，然后纳米机器人也会自我降解，归于尘土。
历史上唯一的时间旅行者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一切都好像没有改变，一切好像都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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