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号,到你了。”
胖胖的护士声音不大,却唰地拉开病床的窗帘,随着金属摩擦的声音,睡在一旁行军床上的乔文慧醒了过来。
“到时间了?”乔文慧睡眼惺忪,却迅速起身穿鞋,麻利地往手提布袋里面放康乔的病历卡、水和手电筒。
康乔坐在床边,恨恨地看着走出病房的护士。早就和她们打过招呼,轮到自己放疗的时候轻点声,叫醒自己就行。可她们每次应的好好的,每晚总会制造点意外,要么大嗓门嚎了一声后才意识到不对,赶忙噤声,要么拉窗帘拖凳子发出噪音。
亏我还给她们送巧克力,一点工匠精神都没有。康乔这么想着,一边穿好鞋。
“妈,我自己去就行了,你接着睡觉。”
明明对于放疗要带的东西已经捻熟于心,乔文慧还是会再三检查一下是不是漏了什么东西。病历卡是一定要带的,水也少不了,万一路上吐了好漱口,乔文慧四处扒拉着,看都不看康乔,
“大半夜的说什么胡话,赶紧穿外套,医生不会等你的好伐。”
“哦哟,你看看你黑眼圈都快掉下巴上了,你这个样子明天怎么去接老爸。”康乔无奈地穿好外套。
“别吵,别人还在睡觉。”乔文慧把康乔推出病房。
从住院部去放疗室的路上黑黢黢的,惨白的路灯要死不活地亮着。到了放疗室门口,上一个病人还没出来,家属拿着衣服、保温壶站在外面,看到康乔她们来了,困倦的脸上没有表情地冲她点点头,又接着往里面张望。
康乔每次都觉得她们的对视是“穷人之间的相互怜悯”,因为只有条件不好的人才会凌晨来做放疗,康乔同一病房患鼻咽癌的病友,多加了几百块钱白天做好放疗,晚上就能好好休息一觉睡到天亮,病友是温州的,看病花了几十万,老婆女儿依旧买买买,嫌食堂难吃经常点外卖,生活水准一点都没受到影响。
康乔爸妈还在商量要不要加钱白天做放疗的时候,康乔已经大手一挥做了决定,
“花那钱干嘛,白天就让给老弱病残好了,反正我年轻。”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有种“穷人孩子早当家”的悲壮感。
就这样,康乔开始每隔几天凌晨起来放疗的日子,这个点儿来的也没几个人,打过几次照面都熟了。
康乔哈欠连天地缩着肩,无聊的直跺脚。
“冷是伐?”
眼看妈妈要把外套脱下来给自己,康乔立马站直了,
“不冷不冷。”
“下一个,康乔。”
看到那个带着金丝边眼睛神似裴勇俊的医生站在门口对自己微微一笑,康乔屁颠屁颠地一路小跑过去。
每次躺在放疗床上戴着固定面罩的时候,康乔总会有种被关进笼子的感觉,所以,每次结束后,她的心情都如同刑满释放,心情好,话也特别多,
“这里环境比公卫差多啦。”
“这可是市中心,寸土寸金。”
“菜也没公卫好吃。”
“你还别看不上,不是找了关系你走廊都住不了。”
“妈,这里贵还是公卫贵?”
“不贵,找了人打折。”乔文慧含含糊糊不想说。
“打折,我还团购嘞,放疗买一送一了解一下?”
乔文慧忍俊不禁,康乔也笑了,很是得瑟,
“我读书多,你骗不到我。”
冬天的凌晨特别冷,她勾着乔文慧的肩膀,看着路灯把她们的影子渐渐拉变形,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呢。
是的,受折磨的一天又开始了。
一个月前,放疗的副作用把康乔折磨的痛苦不堪,没胃口、浑身乏力都是小事,吃两口饭能吐三口,胃里像是有搅拌机一般拧着难受,等涌到嗓子口又变成了干呕,反复几次,才痛快地吐了出来。最开始吐的时候总是呛到鼻腔,被胃酸消化过的味道让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后来康乔学聪明了,吐的时候捏住鼻子,很快就能连贯地吐完,即使如此,每次依然如同遭受劫难一般虚脱,有一次她呕吐完从洗脸池抬起头看到镜子中因疼痛而面容扭曲的自己,忍不住说了一句,
“死了算了。”
一转身看到门外紧张又心疼地拿着毛巾的妈妈,她赶紧补了一句,
“死是不会死的,说了病好之后一起去旅游的。”
她接过毛巾,擦了把脸,又加了一句,
“让你不要看嘛,吐有什么好看,我偶像包袱很重的。”
现在,症状逐渐减轻,乔文慧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
“明天早上你爸过来,你吃完早饭我就去接他噢。”
康乔一脸生无可恋靠在病床上,后脑勺轻轻而有节奏地撞墙,
“老爸是不是又带了一大箱子的东西,买的还是硬座?跟他说了多少次了,老年痴呆吗记不住。”
自打住院以来,老爸就一直老家、上海两地跑,每次来都会从老家带土鸡蛋、土蜂蜜之类的,为了省钱,坐的硬坐,为了提防别人走动、拖拉行李把鸡蛋碰碎,一晚上要检查好几次行李,但康乔看到的爸爸,总是精神满满,拎着大包小包健步如飞地就来了。
可能爸爸是超人吧。
终究是心疼康铭一路这么长途跋涉,只要康乔情况还可以,乔文慧都会去火车站接他。一大早康乔吃过早饭,趁她们还没回来,下楼四处溜达。住院大厅有自助查询机,康乔平时留了个心眼,悄悄记下自己的住院号。
DP101211
屏幕跳出康乔的名字,点击打印,机器哗啦啦地往外冒纸,
“喂喂喂,我才住院两个多月,账单怎么这么长嘛!”
深呼吸,
“十万不能再多了,再多就是抢钱了啊。”
她直接看到账单的最底部,六万七,还好在自己的承受范围之内。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住院了,三月初发病到5月中旬出ICU,在普通病房观察了一个月才回家修养,直到10月份再次入院。
5月底她偷偷地查过自己的账单,将近18万的治疗费把她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她反反复复地把账单看了好几遍,怒了,把账单揉成一团丢在地下狠狠踩了一脚,想了想又不甘心,再把账单捡起来抻平,方方正正地折好握在手心。
“我这么贵,可不能死。”
公卫的治疗费抬高了她的心理预期,所以这个数字让她很愉快,刚想地把账单卷起来放进口袋里,她扫到了账单顶部的病人信息:
姓名:康乔
性别:女
年龄:24
入院日期:10月13日
病情:肝癌
肝癌?不不不,一定弄错了,三月份入院的时候明明是爆发性肝炎,这次住院是为了巩固治疗,怎么会是肝癌呢。
可是,巩固治疗为什么要做放疗呢?
这时,平日里所有可疑的细节都蹦进脑海。
自己从来没有看过病历卡
疑惑吃的药是抗癌用时,妈妈总是说那是为了预防
以及妈妈手机的浏览记录都是和肝癌有关
她感觉手心的汗水就像涨潮时从沙子里往外爬的小蟹一样从皮肤表层细细密密地冒出来。
她异常平静地回到病房,46号床刚做完放疗回来,讨论周末不用治疗,让家人开车过来一起回去过周末。
好像并没有得知真相五雷轰顶的感觉。
三月初一直低烧,怎么都退不下去,原本在家仗着生病理直气壮地赖床胡吃海喝的康乔被爸妈连拉带拽地送到医院做检查,医生是爸爸的朋友,看到血常规的检查结果吓了一跳,
“转氨酶怎么这么高。”
康乔故作虚弱地拉着乔文慧的手,
“我可不舒服了,你得对我好点,晚上我想吃可乐鸡翅。”
医生的下一句话打碎了她的美梦,
“马上去上海,越快越好。”
所有人都懵了,医生神情严肃地看了康乔一眼,把爸爸妈妈拉到一边,小声说,
“我遇到过这样的病人,症状一模一样,住了一个礼拜的院。”
“然后呢?”
“走了。”
“走了?”重复问一遍是为了确定这两个字的意思。
“嗯,走了。”
康乔从来没有在妈妈脸上看到过那样的表情,慌乱、害怕不知所措,就像浸过水又晒干的纸,皱皱巴巴的不舒服。
妈妈赶紧联系在上海的小姨,小姨帮忙买好票之后,她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爸爸把公司里的事情安排好,联系朋友开车送到机场。就这样,上午还躺在家里看电视的康乔,晚上一到上海就被送入姨父所在的医院。
切换的太快了,就像前一秒是灰姑娘,后一秒就穿上了水晶鞋。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的康乔心里这么想着。
可惜切换的是倒叙,前一秒着水晶鞋,后一秒被生活的玻璃渣刺的血肉模糊。
第二天康乔感觉自己把各种能做的检查都给做了,检查报告出来之后,姨父和几个医生走进来问她有没有感觉身体异常。
“没啊。”
“一点都没有吗?”
“额……我是应该有还是应该没有?”
康乔确实没感觉有什么不舒服,但是看医生表情,感觉不太妙。
医生会诊后建议转院至上海公共卫生中心。
那就是治不了呗,什么破医院。康乔坐在病床上刷手机,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让她浑身不得劲。
第二天康乔又被医院的车接去公卫,她躺在车上的担架上昏昏欲睡,感觉车开了一个世纪终于到了。她打开手机地图,定位显示在上海金山,她吓了一跳,
这么远!要不是老妈在旁边,我会以为被拐卖了。
送到公卫后不久,康乔的情况就急转直下,黄疸加深,陷入昏迷。
乔文慧和康铭每天都要提心吊胆地收报告。一份是指标没有几项正常的检查报告,一份是病危通知书。
康乔对这些并非一无所知,但从昏迷中醒来后浑身的无力感让她无暇顾及其他,盯着天花板机械地等着输液、吃药、做检查,身体好些的时候就用平板追剧。
那个时候没有考虑过的生死大事,现在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了。
“老爸,让你不要带,说了我吃不下的嘛。”
康乔盘腿坐在床上,吃着康铭给她削成块的苹果。
生病之后,康乔的措辞变得小心翼翼,不仅“死”这样的字眼要极力避免,说话也要讲究艺术。
不能说没胃口,不然妈妈会忧心忡忡地坐立不安,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不吃东西不行的啊。
“爸爸亲自削的,吃一半行了吧。”
康铭怜爱地看着女儿,比起上次,她又瘦了点。
“爸,我们一家人什么时候出去旅游啊。”
“你赶紧好起来就行。”
乔文慧收拾着病床上的广告单,尽管医院加强了措施,小广告还是无孔不入地被塞进病房。康乔拿起一张广告,念了起来,
“抗癌神药问世,99%痊愈,无一复发。”
“骗人的呀,医院又不是摆设。”乔文慧从康乔手中收走广告,丢进垃圾桶。
“可是有很多人去听他们的课哎。”
这些药商在医院旁边租了门面,给病人和家属讲抗癌课程,说白了,就是洗脑,让他们掏钱买那些吃了没什么益处但也死不了人的所谓神药,康乔的病床靠窗,每次都能看到那家不起眼的店面人流如织。
“病急乱投医嘛,有些医院也治不了的,只能去试试看这些野路子了。”
收拾停当,乔文慧坐在床边,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腰。康铭转身坐在乔文慧旁边,
“我来给你揉揉肩。”
爸妈感情一直很好,极少吵架脸红,衣食无忧,平时下班后吃完饭一家三口一起去散步,如果不是这场病,任谁看都是幸福的一家吧。康乔微微一笑,
“你们够了啊,这狗粮我不吃。”
乔文慧拉过她的手,她的手背青筋凸起,针眼随处可见,
“祖宗,你要不是作,也可以秀恩爱。”
康乔抽回手,把双手枕在脑袋后面,
“得了吧,我就不祸害别人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一脸的不在乎。
真的不在乎吗?
未必。
康乔的男朋友叫叶亦奇,现在只能称其为前男朋友。在刚入院那会儿,每天都会打电话、发微信联系,她没说多严重,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情况,一向活蹦乱跳的自己毫无预兆地就住进了ICU。那段时间,记忆是断裂的,白天黑夜循环反复,吃药做检查昏睡周而复始。
7月份回家休养的时候,她把叶亦奇叫出来,她做出分手的决定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倒是他,脸上的神情从惊讶到不解,
“你是因为我没去看你所以生气吗?我一直联系不上你,你妈妈说你情况不太好,也没多说什么,所以……”
“不是因为这个。”康乔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不是的,我现在是个病人了,懂吗。”
男友伸出手,和她十指相扣,
“你是怕耽误我吗?没事的,不就是生病吗,以后我陪着你一起去。”
康乔干笑了一声,
“怕耽误你?我有那么伟大吗?我这个病是要长期吃药,定期检查的,可能你现在觉得没事,看病嘛,陪着我去就是了,一个月两个月也就算了,一年两年说不定也没问题,五年十年呢?还有你家人会不会同意,那个时候你让我怎么办,我已经对你有依赖了,想你时时刻刻陪着我,可是你呢,会不会觉得烦了,会不会只是因为于心不忍才勉强留在我身边,我不想让你为难,也不想让自己在生病的同时承受失恋的痛苦,所以就这样吧。”
男友低下头,良久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你别这样。”
康乔抽回手,故作轻松地起身,
“好啦,我要回去了,我现在是危重病人要多休息。”
刚转身就被男友一把拉住,
“我不同意分手,但我们也不要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了,你现在要好好养病,你一定要让我知道你的情况,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出现。”
康乔揉了揉他的头发,
“哦哟,演韩剧啊,放心好了,死不了的。”
分手不是离婚,康乔单方面下定决心就可以了,也许叶亦奇是个很好的男朋友,无微不至地陪伴她左右,也许过不了多久“女友身患绝症,男友不离不弃”这种感人事迹就会见诸报端,说不定那会儿大家会给她捐款,这样爸爸每次来上海就可以坐卧铺了。
可是康乔受不了,她说的那些都是真心话,她不敢留他在身边,如果他因为自己生病而离开自己,她一定会难过的不可自持,如果他选择陪着自己,他能陪自己多久呢?陷入感情的女生尤其敏感,她会因为他没有及时回复自己而担心他是不是想分手,与其整日担忧害怕失去,不如痛快点。康乔对待感情相当干脆,以前在电视上看到女生被男友抛弃背叛却依旧希望男友能回心转意,她就甚为不屑,这种摇尾乞怜伤自尊的事情她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她害怕失望,害怕被拒绝,所以一开始就拒绝别人好了。
康乔觉得那天自己转身离去的背影帅极了,步履轻快,神清气爽。但一到家,失恋的后劲就上来了,哭湿了他送给自己的抱枕。
她一点都不想分手,他们感情那么好,为什么要分手。
虽说是分手,他依旧每天电话微信不断,康乔甜蜜之余也不免担忧,10月因为身体不好再次入院的时候,她换了手机号,删除了两人所有的联系方式。
爸爸来了,她明显快乐了很多,终于有个肩膀可以让自己撒娇,以前打针不哭不闹不抱怨,现在一到打针就可怜巴巴地看着爸爸,一边打针一边靠在爸爸身上嗷嗷大叫,护士又好气又好笑,
“不痛的好伐,爸爸一来了就这么娇气。”
她也知道,其实一点都不痛,她只是不想再佯装坚强而已。
爸爸提出这几天由自己陪床,让妈妈去小姨家睡几天,康乔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妈妈太辛苦了,自己住院,她就在病床旁边支一个行军床,半夜经常要起来,没睡过几个囫囵觉。可真到了晚上,乔文慧收好东西要走,她又不乐意了,康铭皱着眉看着她,
“你这孩子,白天都说的好好的。”
康乔胡搅蛮缠,“现在是晚上,白天说的不算。”
“就一天,妈妈明天早上就来,多大的人了,一天都不行啊。”
是啊,自己都已经24岁了,可是她从来没有发现自己这么依赖妈妈。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自己可坚强了,打针、放疗、做检查都没哭过,从来都以小坦克的形象示人,妈妈因为她情况不好着急上火的时候,她反倒云淡风轻地开玩笑安慰起妈妈来。
一面是心疼妈妈,一面是不想妈妈离开自己,两种情绪冲撞间,她不由得啜泣了起来,任爸爸怎么问,她也不开口,妈妈冲爸爸使了个眼色,
“你回去吧,我留下,女孩子嘛你在也不方便。”
今天不用放疗,妈妈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她侧身躺在床上,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行军床上的妈妈,开始思考人生。
很奇怪,想到自己时日不多,脑海里第一个念头不是“我这么年轻,还没结婚呢”或者“我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去做”,而是,自己走了,爸爸妈妈该怎么办。
家里就自己一个孩子,而爸爸妈妈这个年纪也几乎不可能再生一个孩子了,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晚年只能彼此相依为命。
在过年万家灯火合家欢聚的时候,他们只能冷冷清清地守着一桌子年夜饭。
在公园看到同龄的老人带着孙辈出来晒太阳的时候,他们只能兀自羡慕,想着如果女儿还在的话,也该有孩子了。
在两个人都老的动不了的时候,只能孤零零地躺在养老院,再也享受不到儿女的亲手照料。
想到这些,康乔不由得鼻子一酸,看着熟睡中的妈妈,泪水不由得扑簌簌地落下来。
第二天早饭过后,妈妈坐在床边给她削苹果,她接过妈妈手中的水果刀和苹果,一边削一边说,
“妈,我得了肝癌对吧?”
妈妈眼中闪过片刻错愕,
“瞎想什么,好好养病就是了。”
“我都知道啦。”康乔削下一片苹果,喂到妈妈嘴里,“瞒着我干啥,我这么大的人了,这点承受能力都没有啊。”
“你不要怕啊,医生说治得好的,还有肝移植呢,我和你爸都去验过了。”
康乔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怕的啦,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只是,以后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就是了,别总把我当小孩子看。”
妈妈盯着被子好一会儿,转身抹起了眼泪,
“你要坚强,知道吗,我们都要坚强,一家人在一起,没有过不去的坎。”
康乔被这句话说的想哭,一看爸爸走了进来,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赶紧转移话题,把要冒出来的泪珠憋了回去,
“爸,你怎么才来。”
康铭摸了摸她脑袋,
“吃了药没?”
“吃过啦,对了,奶奶怎么样了。”
“奶奶挺好的,一直挂念你呢。”
奶奶年事已高,家人一直瞒着她康乔生病的事,告诉她一家人出去旅游了。
“哪有旅游这么久的,我告诉你怎么编,你就说我嫁了个有钱人,去美国生孩子去了,脑洞要大知道吧。”
爸妈哭笑不得,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个新年,他们一家人在医院里度过,康乔不以为意,爸爸妈妈在哪,哪儿就是家。春节期间的上海就像个空城,没有了往日的熙熙攘攘,康乔左手挽着爸爸,右手挽着妈妈,蹦蹦跳跳地走在上海的街道上,心里乐开了花。
这段时间,康乔也想明白了一件事,她一直愧疚于给家里带来沉重的经济压力,父母一把年纪还要照顾自己,她也很清楚摆在自己面前最后的选择是肝移植,等供体不知要何年何月,他们肯定毫不犹豫地选择捐肝,父母的爱总是这么无私不计回报。她曾想过放弃,把钱留下来给他们作为晚年的保障。
可是她现在又舍不得死了,哪怕她病着,一家三口也在一起,情理上来说,她不愿意让他们为自己捐肝,可是,如果自己不在了,那才是对他们不负责。
所以,康乔决定一定要好好好活下去,花多少钱都要活下去,她不会因为昂贵的治疗费而放弃治疗,活着,才是对父母最好的报答。
即使是过年,药也不能停,每天一支的白蛋白渐渐供不应求,托姨父找到内部渠道才勉强保证每天的用量,600一支的比正常价格要贵不少,可这个时候根本不是考虑钱的时候,有一句话说的没错,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到了第二年5月,康乔感觉自己身体没有好转,脾气倒是见长。身心已经到了一个完全不受控制的状态,久治依旧不见好磨灭了她强撑起来的乐观,被妈妈催着吃饭要发脾气,不想打针也发脾气。久病成医,她现在也能看懂各种指标,每次出检查报告她都抢着要看,可是每一次的检查报告都让她更绝望。她变得极为多疑,妈妈多和医生说一句话,她都觉得是在给自己判刑,她开始疑神疑鬼地查妈妈手机,想从蛛丝马迹中给自己的情况下一个定论。
6月中旬,医生把他们两个叫进办公室,把康乔最近的检查报告给他们看,
“情况不太好,你们要做好准备。“
康铭看了乔文慧一眼,强装镇定地问一声,
“之前不是说实在不行就肝移植么?我和她妈都可以的。“
“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我怕她下不了手术台……“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良久,乔文慧才红着眼问,
“医生,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保守治疗吧。”医生委婉地说,“可以回家治疗,也能好好休息。”
与此同时,病房里的康乔盘腿坐在床上插上耳机听歌,Tank的《如果我变成回忆》像是为她写的诗:
“累了照惯例努力清醒着
也照惯例想你了
好怕一放心睡了
心跳在梦中不听话的就停止了
听着呼吸像浪潮拍动着
越美丽越让我忐忑
我还能珍惜什么
如果我连自己的脉搏都难掌握
如果我变成回忆退出了这场生命
留下你错愕哭泣
我冰冷身体拥抱不了你
想到我让深爱的你人海孤独旅行
我会恨自己如此狠心“
为了不让他们担心,自己从来都是强颜欢笑,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毫无预兆地离去,留下他们两个人孤独地老去。康乔恨自己以前没能更听话一点,总是和他们发脾气吵架,羡慕同事不和父母住一起的自由,现在才知道这种爱的束缚多么珍贵。
为什么人总是快要失去才懂得珍惜呢?
看到爸妈走了进来,康乔赶紧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康铭沉默地坐在她旁边,乔文慧收拾着病床旁边的小广告,这次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扔掉,反复看了几遍,她抬起头试探性地问康铭,
“明天我去看看吧?万一有用呢?”
康乔的心里一片死寂,妈妈是有多绝望,才会想要去尝试自己曾经嗤之以鼻的“野路子”,大概走投无路的人也需要被骗来给予心理安慰吧。
9月份,康乔回到老家住院,太久没回家,看着两旁的街道,竟有些陌生。住进医院的第二天,康乔就纠结着想和叶亦奇发信息,他的手机号到现在她都能倒背如流。她仔细斟酌着字眼,
“最近怎么样?”
不行,太老套了。
“你还好吧?”
听起来莫名其妙的。
手机拿起又放落,最后她迅速打了几个字,一咬牙发了出去,
“我回来了,能来看看我吗?”
发完她就后悔了,万一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呢?被拒绝是多么尴尬的事情,她把手机放到枕头底下,害怕收到信息,又害怕他不回信息。
叶亦奇的回复让她放下心来,
“乔乔?地址给我。”
叶亦奇说好后天,也就是周六上午过来看她,康乔欣喜之余又有些紧张,虽然以前也不化妆,可是生病憔悴了不少,周六到来之前,康乔整天都紧张兮兮地照镜子,头发太久没打理毛毛糙糙的,脸色也蜡黄蜡黄的,康乔赶紧让妈妈买了个口罩。
叶亦奇看到的是明显精心修饰过,因为不自信带着白口罩,却难掩病容的康乔,他把买的果篮和礼物放在桌子上。康乔欢乐地和他打招呼,
“你来啦,坐吧。”
他和康乔爸爸妈妈打了声招呼,两人很知趣地退出病房。
“你现在怎么样了。”眼前的康乔比去年瘦了太多,太阳穴都凹陷了下去,消瘦的脸颊撑不起口罩,显得干瘪。
“就这样啊,每天就是吃药呗。”康乔乐呵呵地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
看到她笑,叶亦奇更难受了,
“你好好养病,等你好了我带你去迪斯尼。”
康乔在心里叹了口气,我还能好吗?嘴上却说,
“好啊,说话算数。”
“我给你剥个橘子吧。”
康乔看着他低头给自己剥橘子,小心翼翼地问,
“你现在还好吧?”
叶亦奇淡淡一笑,
“总是会担心你,不太好。”
康乔有些局促地盯着被单,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我已经很不好了,但是你要好好的。
“快吃吧。”
康乔不安地摘下口罩,接过他递过来的橘子。叶亦奇满眼心疼地看着她,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听到这句话,康乔像只老鼠一样缩了回去,手忙脚乱地戴上口罩,
“是吗,我自己天天看,倒是不觉得。”
叶亦奇陪了她一天,傍晚才起身离去,乔文慧觉得不好意思,中午他和他们一样吃的家人送来的饭,晚上她也不好意思再留他了。
叶亦奇走了之后,康乔摘下口罩问乔文慧,
“妈,我瘦了很多吗?脸色是不是特别不好看。”
乔文慧看着瘦脱了相的康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黄疸,显得面目黧黑。
“瘦是瘦了点,以前你总说要减肥,这不正好。”
半个月后,身体机能的各种不正常反应开始让她恐慌,肝部强烈的疼痛让她痛苦不已,她开始经常性地陷入昏睡状态,清醒的时候她开始思考要不要给爸妈留下点什么东西,给他们写信,让他们每年生日的时候拿出来看?可是自己现在虚弱到连吃饭都要妈妈一口一口喂,更别说提笔写字了,算了,那就索性什么都不留,留下东西只能徒增伤悲。
似乎又回到了在上海公卫的时候,白天黑夜循环反复,清醒昏睡周而复始,是不是自己也能像那个时候一样慢慢好起来呢?
转眼又到了春天,乔文慧刚把家里的窗户擦干净,正准备拖地,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起来,铃声还是系统自带的,康乔抱怨过好多次让她把老掉牙的铃声给换掉。乔文慧把手机放的老远才看清屏幕上显示电话是从上海打过来的,
“喂?”
“喂,你好,请问是康乔的家属吗?”
乔文慧坐在椅子上,右手握拳在后腰上轻轻捶着,
“是,你是哪位?”
“你好,我们是上海XX医院的,康乔去年在我们这里住过院对吧?我们现在对病人情况进行回访,请问康乔现在怎么样了?”
她停下手,顿了片刻,
“她已经走了。”
“啊,抱歉,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去年12月。“
“好的,谢谢您,请节哀顺变。“
电话那边的调研员早已见惯了生死,安慰了一番就挂了电话。
乔文慧放下电话,刚才自己要干嘛来着,哦对,是要拖地,拖到哪儿了?客厅?她拍拍自己脑袋,年纪大了,事儿转眼就忘。
康乔丧事办完没多久,单位领导就催着她去上班,
“哪怕你在单位什么都不干,混日子都行,不能老呆在家里,在家里容易胡思乱想。“
她何尝不明白共事了这么多年的领导的良苦用心,平日上班倒还好,周末就难捱了,最开始康铭拉着她一起出去爬山、散步、钓鱼,去了几次觉得没意思,康铭就自己去了,以前喜欢的打麻将、跳广场舞,现在也提不起兴趣,有些牌友没打几圈就嚷着要回去给孙女做饭,她看不得这些,索性待在家里。
康乔走之后这段时间,她总是劝自己,人走都走了,活着的还要好好活下去,可是这个一家人生活了十多年的房子到处都是女儿的气息。也动过搬家的念头,但住了这么多年,左邻右舍都是老熟人,真搬家还舍不得。
手机又响了,是康铭打过来的,
“你怎么又跑去爬山了,小心伤着。“乔文慧有些抱怨,想到康乔,又补了一句,”以后就咱两个人了,病了可没人照顾。“
乔文慧来到康乔房间,因为一直关着门,房间里充满了灰尘的味道,房间还保留着以前的样子,小学到高中的课本整整齐齐地码在书架上,墙上挂着康乔从小到大的照片,襁褓中的她,刚会走路的她,第一次得奖的她,参加大学活动笑的一脸灿烂的她。乔文慧的目光定格在卧室中央,她走过去细细地看着照片中的康乔,黑框中的康乔笑的格外灿烂,这张遗照是康乔大学毕业找工作照的证件照,为了拍张美美的证件照,她还特意化了个妆,留着她最喜欢的中分长发。
乔文慧伸手抚摸康乔的笑脸,想起康乔走前半个月,可能预料到自己时日无多,躺在床上的康乔也是这样伸出瘦如柴杆的手抚摸着她的脸,
”我走了,你别哭,伤眼睛,好好活下去,我会看着你们的。“
她深深叹了口气,把泪水生生忍了回去。
不哭,女儿看着呢。
好好活着。
可是没有你,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活下去。
乔文慧的手颓然落下,盘旋了许久的泪水潸然掉落,所有的思念、不甘都变成低沉而苦楚的呜咽。
客厅里的电视在播着新闻,
“中国失独家庭已超100万,而且正以每年7.6万的速度递增。学者根据人口普查数据推断,中国现有的2.18亿独生子女中,会有1009万人或将在25岁之前离世。不用太久之后的中国,将有1000万家庭成为‘失独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