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板在清醒的时候，是个极为温和的人。
温和到我们一屋子人都被他传染了“微笑症”。要知道，一般工作狂是不怎么微笑的，他们可以苦笑，可以冷笑，可以皮笑肉不笑，但就是不能微笑。
微笑只是为那些心态平和又没什么事情可干的人准备的，我们的工作就是为了解救这帮人，好让他们变得更加的无所事事。
“没有人愿意工作的，”他说，“至少，不是愿意为了养家糊口而工作，至于那些工作狂们，他们只不过是彻底沦陷了而已。”在一场很久之前的酒会上，他如是说。
我就是那次开始下定决心追随他的。
在那之前，我只是把他当作一个老板——他存在，他是管我而且给我发工资的那个人——仅此而已。但是从那天开始，我开始发愤图强地为他卖命，因为我相信他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
我的确很反感为了养家糊口而工作。
我的门卫经历和老大爷的自述深深地影响了我。让我一直坚信，工作就要像在下着暴雨的夜里和各种歹人追逐一样刺激；好像保护一千多个女生的人身和财产安全一样有意义；好像老大爷隐瞒年龄长达二十年一样充满热忱。
因此在我年少轻狂的时候，我曾经一直认为纯粹为了挣钱而工作的日子跟死了没么两样。
但是，当我真正地和死亡零距离接触的时候，我发现这两者还是有点区别的。
也许比起麻木不仁地上班下班，工作狂其实更接近濒死状态。
至少在上班和下班的间歇，他们是有生活的，他们回家看电视、带孩子、打游戏、睡觉、治疗便秘等等……他们有着无数的琐碎事情可做，还有足够多的空余时间将琐碎的事情分得更加琐碎。它们最终会无穷无尽地铺展开去，可以有无穷无尽的变化，就跟他娘的万花筒一样。
在工作最忙的那段日子里，我们在完全是为了过劳死才存在的休息时间里停下一会儿——再提一句，这个数据也是由专人测算出来的。
然而在这个来之不易的休息时间里，我们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站在茶水间里，把手机上全部可以看的东西一刷到底。
只有我偶尔会抬起头，在茶水间墙壁上镶嵌的镜子里偷窥别人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那是细长的一条。男同事们则直接选择无视，女同事们都大多用它观察口红和底妆涂得怎么样。
在镜子里，我们站得是那么近，简直到了人挤人的程度。人们甚至忘了要和自己讨厌的同事保持距离，乍一看还以为他们是某种亲密好友呢。
我们像一班囚犯，又像一班处在低幼阶段的小朋友，需要有人专门为我们规划时间，以免闲死或者累死。
“没有人愿意上班的。”我记得在那场酒会的最后，他醉意朦胧地说。
4
至于二助理临死前透露的有关金枪鱼三明治的事情，我一直没有想明白。
当然考虑我已经为了逃命转战了好几个地点，而且时间才刚刚过去区区一个多小时。
我老板已经完全失控了。这意味着他是失控的暴力，同时失控地聪明。
他到达茶水间的时候，我被他吓了一大跳。从茶叶纸箱里跳出来的时候我几乎直接弹射到了天花板上。
在一番追逐之后，我们又回到了他的办公室，我们的起点。我们初见的地方。
那天，他一脸标志性的微笑，我则是一脸新晋员工的不知所措。
而现在，我们还是面对面，旁边是两个助理的尸体。这两个冤家的血交融在一起，把高级地毯染成了红棕色。
毫无疑问，这地毯是被毁了，跟随着我们的公司，我们的事业，我们的生命，全部完蛋。
想当初，老板曾经跟一个高层就这个高级地毯产生过相当激烈的争执。
那人坚持认为公司里铺这么高级的地毯完全就是浪费钱。
然而我老板一意孤行。
“要让员工们觉得他们是被重视的。”他一本正经地说——少见地没有微笑。
后来那个人走了，而高级地毯却还留在这里，默默地吮吸着鲜血。
这下，高级地毯再也无法引发争端了，它已经被毁掉了，它马上就要被丢弃，带着它上面的尸体，夹杂我不小心泼上的咖啡渍，以及各种来不及清扫的陈年尘土一股脑地被丢弃到某个地方静静地腐烂。
我们最终都会被遗弃，放在某一个地方静静地腐烂掉。
“所以我们要在那之前好好地折腾。”
是的，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跟我说的话。那时候我们是多么心平气和啊。
我脑海突然闪过黑市交易员那一脸假笑。他一定是在想：这人一定是想回去拿杀虫剂自杀。到时候她就会发现这药最多只能让她拉几回肚子。
于是，在世界上最后一个工作日，我被我老板掐死了。
我不是主动放弃，老天已经那些监控录像都可以证明。
我只是累了。
此时，我老板那双推动了人类社会的手正死死地卡在我的脖子上，试图把生命的气息从我的身体里挤出去。
我差点忘了，曾经散发出青春之光的那支水笔还插在他的眼眶里。从他的眼眶和水笔的缝隙中，一直有红色的温热液体滴下来。
是血？还是血和眼泪的混合物？
在正式缺氧之后，我突然想明白了。
我老板，这个可怜的人，在解决了人类社会的大难题之后，最大的难题就是“金枪鱼三明治没有了”。
这个问题一下子就把他的精神压垮了。
我不太确定一个被一个疯子掐住脖子还能活多久，不出意外的话，在之后的十几秒内，我还会是这个公司里最后一个活着的员工。
截止到昨天，我还是个很喜欢落单的人。
因此，几乎在每个宁静周末上午，我都默默地来到我的工位上，心无旁骛地从六点工作到九点。然后回家睡个回笼觉，睡醒起来就吃东西，然后看书，同时电视里循环播放我喜欢的一部的肥皂剧。
我没有家庭生活，没有宠物，甚至没有植物。室外活动局限在每隔两个礼拜去一次市中心的公园呼吸新鲜空气——你懂的，有很多狗还有草坪什么的，这就算是我接触自然界的唯一机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