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神的宫殿(一)

2021-01-15 17:00:43

科幻

文/分形橙子

未知的未知很多历史学家们都认为这只是一个巧合,但更多的人认为这是冥冥之中的宿命。2020年3月22日凌晨2点24分,位于中国青海省海西州茫崖市的冷湖天文台利用近地天体望远镜第一次发现了“拉玛”。

最初,“拉玛”只是一个在群星之中穿行的暗淡亮点,天文台的工作人员一开始以为“拉玛”是太阳系内的某个行星,差点儿将其忽略过去。

但是一个细心的工作人员进行了简单的核实,发现“拉玛”的运行轨迹与任何一颗已知的行星都不相符。进一步的观测发现,“拉玛”位于太阳系之外,而且正向太阳系的方向迅速飞来。

这个现象引起了天文台的极大兴趣,天文台组织人员进行了仔细的核查,进一步发现“拉玛”的运行轨道与常见的小行星和彗星的椭圆形轨道不同,而是呈现一种陡峭的极端双曲线轨道,与黄道面呈30度角从海王星外围切入太阳系。这一下,问题变得似乎有点儿严重了。根据“拉玛”的亮度推算,这颗不明天体的体积也许和火星或者金星不相上下,如果它是一颗来自奥尔特云的彗星,那么它很可能会对地球造成极大影响。

经过谨慎的测算核实之后,冷湖天文台立即将此不明天体上报给中国国家航天局下属小行星观测中心。在结合紫金山天文台和中国国家天文台的交叉观测证实了数据的准确性之后,中国国家航天局下属小行星观测中心将此天体上报到国际小行星中心,并发起亚洲–太平洋小行星监测网对其进行跟踪观测。

几乎与此同时,位于智利的甚大望远镜(VLT)和位于西班牙加那利群岛拉帕尔马岛的威廉·赫歇尔望远镜也注意到了“拉玛”奇特的轨道。

34月23日,泛星巡天望远镜的观测证实了“拉玛”的存在。

月1日,从卡特林那巡天系统的回溯发现中,人们注意到“拉玛”的踪迹,它正沿着一个陡峭的极端双曲线轨道以每秒100公里的速度向太阳系袭来。

起初,人们以为“拉玛”是一颗没有被发现的彗星。众所周知,经常会有一些奥尔特云中的彗星以奇异的轨道接近太阳,然后匆匆离去,就像每76年就会回归一次的“哈雷”彗星一样。但是VLT的叠加影像发现该天体没有任何彗发的迹象。同时,对“拉玛”的轨道分析和光学观测表a明,“拉玛”的确是一颗来自太阳系之外的天体。黑暗的宇宙空间中存在着一种不隶属于任何行星系的流浪行星。这些行星很可能是在行星系形成初期被抛出了所在行星系,成为独自流浪在黑暗冷寂的宇宙空间中的“独狼”行星。

4月4日,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行星防御协调办公室PDCO)发布最新通报:“拉玛”很可能是一颗闯入太阳系的流浪行星,质量可能与火星不相上下。一时间,舆论哗然。

(a彗发指彗星周围的云状蒸发物,是彗星的特征之一。——编者注

4月5日,PDCO向国际小行星预测网所有成员国发布了紧急预警,地面上所有的天文望远镜都被动员起来开始追踪“拉玛”的轨迹。太空中的哈勃二号和斯皮策望远镜也调转了角度,将镜头对准了“拉玛”袭来的方向。

4月7日,NASA喷气推进实验室根据汇总的数据进行了计算,建议将“拉玛”定为五级威胁,并且首次发布了都灵危险指数橙色预警。a科学界早已考虑到会出现小行星或者彗星撞击地球的情况,据此建立了国际小行星预测网,用以协调遍布在全球和太空的观测站。2017年10月,人类首次观测到了造访太阳系的系外天体——一个叫作“奥陌陌”的长条状小行星。但是与“拉玛”相比,“奥陌陌”只是一片小小的碎屑,对太阳系没有造成任何可感知的影响。而“拉玛”的到来让人类社会猝不及防,人类从未有过针对流浪行星的预警计划。

科学家们都知道,“拉玛”本身并不是最严重的威胁。“拉玛”被发现的时候,早已穿过了奥尔特云,闯入了柯伊伯带和离散盘。

如果“拉玛”真的是一颗质量与火星相当的流浪行星,那么它很可能会为地球带来灭顶之灾。首先,“拉玛”从奥尔特云穿过,它产生的引力扰动会破坏彗星轨道,可能导致大量长周期彗星偏离轨道向太阳系内部飞来。其次,“拉玛”闯入柯伊伯带和离散盘,很可能带来大量短周期彗星。

如果计算无误,这一次可不会像1994年苏梅克–列维9号彗星撞击木星那么简单了,也许会有大量彗星越过木星轨道,冲向内行星。即使只有一颗彗星撞击地球,也足以毁灭地球表面生命圈。最坏的情况当然是“拉玛”与地球直接相撞,那么地球将彻底被摧毁,变成一片烈火和岩浆肆虐的地a橙色预警:有近地物体接近,可能会带来区域性的严重破坏,但未能确定是否必然发生。天文学家需要极度关注,并判断是否会发生撞击。如果该天体10年内可能撞击地球,各国政府可被授权采取紧急应对计划。

狱,连细菌都无法存活。即使拉玛与火星或者金星相撞,溅射的巨量碎片也足以毁灭地球表面的所有生命。

即使彗星和“拉玛”没有击中任何一颗内行星,流浪行星的巨大质量也足以对内行星的轨道造成改变。而对处于生命宜居带的地球来说,轨道的任何轻微改变都可能造成严重后果。如果地球离太阳再近一点点,那么温度上升就会导致严重的温室效应;如果地球离太阳再远一点点,那么地球很可能迎来前所未有的冰期。更不用提还有月球这个不可控的因素。不管如何,按照目前的观测,所有的可能都指向了一个黑暗的结果:地球将遭遇灭顶之灾。

4月13日,国际天文学联合会正式以阿瑟·克拉克作品中的“拉玛”为之命名,编号为2I/Ramah。

有一些委员对这个命名表示了反对,他们认为克拉克小说中的“拉玛”是智慧生命的造物,而这个不速之客显然不同。支持者则认为这个名字非常合适,他们希望这颗流浪行星最好就像阿瑟·克拉克爵士笔下的“拉玛”一般,在几个月内就离开太阳系,一去不回头。

很快,随着斯皮策传回来最新的观测数据,争吵戛然而止。

观测数据显示,“拉玛”不是一颗流浪行星——它的直径大约只有40公里,连一颗矮行星也算不上。这让科学家们松了一口气,至少它的引力扰动不会带着几百上千颗彗星对太阳系进行狂轰滥炸了。国际小行星预警中心随即下调了“拉玛”的威胁等级,将其都灵指数降为三级,由橙色预警下调为黄色预警。

但更多的未解之谜出现了。如果“拉玛”的直径只有40公里,那么根据它惊人的反射率推断,它一定有着一个极其光滑的表面。斯皮策的观测数据也证实了这一点。另外一个让科学家们困惑的问题是,“拉玛”几乎没有光度变化。换句话说,“拉玛”很可能不自转,或者是完全对称的,可是任何自然形成的天体都不太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这是一艘直径达40公里的外星飞船,”NASA喷气推进实验室的一位“专家评论道,“它有光滑的金属外壳,所以才会有那么高的反射率。而且它的舰首一直对准太阳系,所以亮度没有任何变化。”“我们必须派出探测器,”欧洲空间局的一名专家强烈建议,“不管‘拉玛’是什么,我们不能等它飞到我们头顶之后再有所行动。”现有的证据依然无法证明‘拉玛’是一个人造天体,”一位来自中国“国家航天局的专家谨慎地说,“但我们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如果‘拉玛’真的是恶意的外星飞船,那么它的威胁性绝不亚于一颗流浪行星。”“那是一颗中子星!”还有一位俄罗斯科学家一语惊人,“一颗高密度、大质量的中子星闯入了太阳系,在它身后肯定跟随着大量彗星群。”“我认为这不是一艘外星飞船,我依然坚持它是一颗流浪行星,现在a的数据肯定是错误的,没有必要把已知的已知变成已知的未知!”一名情绪激动的英国天文学家在英国广播电视上嚷道。

在争吵声中,“拉玛”已经越过了天王星的轨道,在太阳的引力下以一条极度弯曲的曲线向太阳系中心猛扑过来。全世界的天文学家们都在计算着“拉玛”的轨道,他们发现到目前为止,“拉玛”的轨道都严格遵循着经典力学定律,人们还没有发现任何非引力修正项。这也让持自然天体说的学者们欢欣鼓舞,他们认为,“拉玛”只是一个特殊的系外小行星闯入者,和2017年掠过太阳系的奥陌陌没有本质区别。

经过国际小行星中心的短暂而激烈的讨论之后,人类社会决定使用深a原话出自美国前国务卿拉姆斯菲尔德:“据我们所知,有‘已知的已知’,即有些事,我们知道我们知道。我们也知道,有‘已知的未知’,也就是说,有些事,我们现在知道我们不知道。但是,同样存在‘未知的未知’——有些事,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空探测器近距离对“拉玛”进行探测。游弋在土星轨道上的中国深空探测器“精卫”号成为最佳候选者。“精卫”号是中国国家航天局发射的一个探测土卫六的航天器,此时它也是距离“拉玛”最近的可变向航天器。接到酒泉控制中心的指令后,“精卫”号放弃了本身的任务,点燃发动机,调转方向,向天王星轨道飞去。

经过两个月的航行,“精卫”号来到了距离“拉玛”一万公里的地方。“精卫”号上携带了3个相机,一个远望相机ONC–T和两个宽角相机ONC–W1、ONC–W2,最高可以拍摄到精确到几米的照片。“精卫”号不负众望,很快就传回了第一批高清照片。

争吵声再次戛然而止。照片显示,斯皮策的观测无误,“拉玛”不是彗星,也不是流浪行星,更不是中子星,而是一颗银白色天体,光滑的金属质地表面反射着明亮的太阳光。

照片中的“拉玛”呈标准的圆球状,直径约40公里。这是让首批观测到它的天文学家感到困惑的地方:绝大多数小行星和彗星由于个头较小,形状大多是不规则的。由岩石组成的类地行星,一般只有直径大于14000公里的时候,才会在自身重力的作用下变成近似的球形。而直径仅0公里的“拉玛”,与其说是一颗流浪行星,不如说是一块大石块,很难在自然条件下形成规则浑圆的结构。

已经几乎可以确认了,“拉玛”既不是已知的已知,也不是已知的未知,而是未知的未知:它是一艘来自遥远星系的外星飞船。

但依然有天文学家认为不能排除“拉玛”是一颗由特殊物质构成的小行星的可能性,也许它是由一颗爆裂的行星的镍铁内核的一部分形成的一颗特殊的金属小行星,但这种说法没有得到广泛的支持。

由于相对速度过快,“精卫”号无法更接近“拉玛”,它们会在高速中交错,最近距离约8000公里。“精卫”号继续传回了大量高清照片,但每一张照片都显示“拉玛”是一个标准的浑圆银白色球体。球体光滑,完美无缺地映射着诸天星辰,没有任何可辨识的细节,甚至看不出它是否在自转。

这是一个直径40公里的标准银白色球体,绝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物体,就连最激烈的怀疑者都闭上了嘴巴。随后,“精卫”号发射了一个分离式观测仪沿着计算好的轨道向“拉玛”飞去,如果一切顺利,观测仪将从100公里之外掠过“拉玛”上空,以获取球体表面更多的细节。

观测仪成功地从距离“拉玛”100公里之外的地方掠过,同时利用携带的ONC–T相机拍下了数以千计精确到厘米级的照片。但是每一张照片上的“拉玛”都一模一样,它依然是一个银白色的光滑的标准球体,看不出任何细节,亮度也没有任何微弱变化。这种情况不禁让人联想到了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中严格按照1∶4∶9的长宽高比例制造的黑色石碑,又让人联想到刘慈欣的《三体》中放大数百万倍依然光滑无痕的水滴。外星文明以这种神一般的技术狂妄地展示着自己的力量。

国际小行星预警中心已经无法为“拉玛”定级了。“拉玛”可能是冷漠的过客,也可能是善意的使者,但更可能是一个远道而来的毁灭者。

观测仪并非毫无所获,它穿过了“拉玛”微弱的重力场。根据描绘出的轨道曲线,人们得知,此“拉玛”和克拉克笔下的“拉玛”有着共同之处——它们都是空心的。

6月30日,“拉玛”已经越过天王星的轨道,开始接近土星的轨道。

随着它日益逼近太阳,“拉玛”的速度还会继续攀升。

根据“拉玛”目前的轨道预测,如果它只受引力影响,那么它会在8月21日抵达近日点,然后从木星身边掠过,经过巨大的木星引力弹弓效应折一个角度向太阳系外飞去。如果它是有“人”操控的飞船,那么它的轨道必然会发生变化。

从发现“拉玛”的那一刻起,外星智慧生命探索计划“突破聆听”就宣布将使用世界上最先进的平方千米阵(SKA)监听它是否发出无线电信号。同时,位于中国贵州的“天眼”、位于美国新墨西哥的VLA(甚大阵,由多架天线组成的阵列)以及位于智利沙漠的阿塔卡马大型毫米波/亚毫米波阵列等所有射电望远镜都开始对“拉玛”进行全频带监控。但是,“拉玛”却没有发出任何信号,一直保持着不祥的冰冷和沉默。

“毫无疑问,‘拉玛’已经在太空中飞行了至少数百万年,有理由相信,里面的驾驶员都已经死了。”一位牢骚满腹的NASA科学家在电视节目中发表评论,“但以人类目前的技术实力无法拦截它,甚至无法像《与拉玛相会》中描述的那样完成登陆,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拉玛’从人类家门口离去,这是全体人类的耻辱。想想吧,我们登月的时候,NASA所有计算机的运算能力加起来都不如现在一个手机,而阿波罗11号飞船的计算机处理能力还不如一台计算器,代码是纯手写的,摞起来有10英尺高。

只凭这些简陋的技术,我们伟大的先辈们就完成了登月的壮举!当时所有人都乐观地认为人类在20世纪末就能移民火星,但是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甚至还没有一个人能登上火星,登陆‘拉玛’更是痴人说梦!这是造物主给我们送来的珍贵礼物,但我们却一无所获!这是在先辈们的祭坛上撒尿!白宫里的那些衣冠楚楚的先生们必须为今天这个结果负责!”“它是来毁灭我们的,”一名宗教领袖在集会上斩钉截铁地说,他阴沉地暗示,“它是上帝派来的最终审判者,世界将被烈火和洪水毁灭!来吧,只有回归神的怀抱,才能得到最后的救赎。”“现在下任何结论都为时尚早,”中国著名物理学家王淼评论道,“至少‘拉玛’解决了困扰人类多年的费米悖论,它的到来让我们知道了人类在宇宙中并不孤独。即使‘拉玛’只是一个过客——当然最好如此——它也足以对人类的历史造成深远的影响。”

“‘拉玛’的到来是一个警告,”中国著名科幻作家何慈康发表评论,人类必须加快迈向太空的脚步,如果下一次到来的真是一颗流浪行星甚至微型黑洞,我们该怎么办?”我想,下一年国会的先生们在审批NASA的预算申请时,可能会多““考虑那么几分钟吧,如果我们明年还有机会提交的话。”一名NASA的官员讥讽道。

不管争吵声多么激烈,在一点上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即不管“拉玛”是偶然经过还是有目的地来袭,一切都将在8月21日揭晓:“拉玛”在8月21日会经过近木点,如果“拉玛”的目的地是地球,那是它最好的变轨时机;如果“拉玛”不进行变轨,它将被木星的引力弹弓效应弹出太阳系,从火星上方掠过,成为一个转瞬即逝的过客。

面对这个未知的未知,在此之前,除了继续观察和徒劳地呼叫,人类似乎束手无策。专家们向各大太空强国发布警告,面对“拉玛”的来袭,什么都不做也许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如果“拉玛”真的是一个毁灭者,人类微不足道的反击根本无济于事;如果“拉玛”是一个观察者或者过客,人类的反应也许会激怒它。

就在“拉玛”正式被确认为外星智慧生物制造的飞船之后的第二天,沈延卿递上了调动报告。一个星期后,在离开了冷湖30年之后,沈延卿作为冷湖天文台的工作人员绕道敦煌回到了冷湖镇,回到了这片让他魂牵梦萦的土地。

雪域归途最后一段旅程的前夜,沈延卿站在敦煌的星空下,在繁星中搜寻了很久,但直到天色微明,他都没有看到“拉玛”。

2020年6月20日,中国,青海省海西州,冷湖镇。

从早上就开始刮的沙尘暴已经进入了尾声,但天空依然是令人不安的昏黄色。不过,这种天气反而给了沈延卿一种安定的熟悉感。沈延卿一大早就从敦煌出发,在沙海戈壁和群山中颠簸了五个多小时,直到晌午才接近冷湖老基地。

接近冷湖老基地时,车窗外的色调也从青绿逐渐变成灰黄。许是近乡情怯,沈延卿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车速,远远地望去,一片低矮的建筑物横a亘在壮阔的阿尔金山的背景下。荒野里有几个被遗弃的磕头机,就像沉默的钢铁卫士。这是一片荒凉冷寂的土地,起伏的灰黄色土丘上点缀着一丛丛灌木和灰白色的盐碱,天空中看不见一只飞鸟,只有遥远的风声在荒野中呼啸,就像幽灵在上古荒原上吹响一只陶埙。

车子开进了冷湖老基地,仿佛开进了一片史前文明的废墟。在被细细的沙尘掩埋的主干道上,沈延卿停下了车子。如果没有认错,他现在应该停在团结路和兴湖路的交叉路上。沈延卿打开车门走下车,站在贯穿冷湖老基地的大街上,感受着脚底的碎石和沙砾,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显得苍凉而悲壮,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扑面而来。

啊,冷湖,父辈们的冷湖……沈延卿的眼角有些湿润,时隔30年,他终于又回到了这片让他牵挂的土地。

在童年的沈延卿眼里,冷湖镇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这里有传说中幽灵游荡的坟场和长着绿幽幽眼睛的狼群穿行的无尽旷野。镇子之外的旷野里遍布着高大的钢铁巨人,在暮色的黄昏中发出隆隆的巨响。在红色的俄博梁深处藏着一个魔鬼城,风沙肆虐的夜里,旷野中会传来凄厉的声音,仿a磕头机,即抽油机,一种开采石油的机器设备。——编者注

佛俄博梁的雅丹土丘化身怪兽,发出嚎叫。在童年的沈延卿的想象中,每到深夜,黑风四起之时,魔鬼城的大门就会轰然开启,旷野里的山丘就动了起来,化身怪兽向镇子冲去,而钢铁巨人们则伸展身躯,和怪兽展开大战。而每一次,都是正义的钢铁巨人战胜了邪恶的怪兽。天亮之后,怪兽们退回红色的荒原,重新变成了低矮的山丘。但是等到黑夜,它们会再次化身怪兽向小镇发起冲击,正义与邪恶的战争永无休止。

此时,当沈延卿重新站在这片记忆中的土地上时,幼时的神奇世界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一般破灭了,童年的奇异波函数坍缩成枯燥的现实——记忆中辽阔的、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大街其实只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记忆中的高楼大厦其实只是一些残破的二层小楼,在刺眼的阳光下露出脱落的瓷砖下的斑驳红砖;而记忆中高大的钢铁巨人,只是一些高不过四五米的磕头机。深夜里怪兽的嚎叫声不过是旷野中穿过雅丹地貌形成的风声,魔鬼城其实是奇形怪状的红色雅丹丛。而记忆中幽灵游荡不息的坟场则是长眠着400多名石油人的墓园,在其中一个小小的土堆下面,就躺着沈延卿的父亲。

一想到父亲,沈延卿的脑袋里顿时刺痛了一下。这么多年来,关于父亲的记忆一直都是不可触碰的雷区,只要一想到关于父亲的事情,沈延卿就会陷入剧烈的头痛,意识也会尖叫着四处逃散……他强行将记忆的触角从雷区边缘移开。

一阵旷野中很常见的小旋风从沈延卿眼前掠过,无数细小的沙尘被旋风卷起,在风中轻盈欢快地舞动,仿佛是来自未知世界的精灵。高原上有一个动人的传说,称每一阵旷野中凭空出现的旋风都是一个因为有未曾完成的心愿所以不肯转世而流连于世间的亡灵。沈延卿有些出神地盯着那阵小小的旋风,直到它耗尽了能量,消散在空中,裹挟的沙尘纷纷扬扬落下,他才迈步走开。

沈延卿走过矿区贸易公司,这里曾经是冷湖人最喜欢的地方。沈延卿记得里面卖的4角钱一盒的蜜饯,那是冷湖孩子们心中最好吃的美食,一口下去,甜到心里。但此时的贸易公司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只有“矿区贸易公司”六个暗红的大字还挂在门上方。他走过一段低矮的砖墙,砖墙上的拱门已经残破不堪,但依然完整。他依稀记得自己曾经和小伙伴们在这座拱门下穿梭嬉闹,但沈延卿已经不记得哪怕其中一个孩子的名字了。

沈延卿又来到了五号基地,这里也已经成为一片废墟,曾经的繁华景象一去不复返,只剩一片残墙矗立在这片仿佛亘古不变的荒原上。在一面只剩下一半的残墙上,沈延卿看到五个雄浑的大字:为人民服务。

沈延卿走进油矿子弟学校看了看,操场已经被沙石掩盖,教室只剩下残垣断壁,只有黑板还残留在残墙上,上面有一些后来者的涂鸦。他又路过老电影院,此时的老电影院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繁华,只剩下一段掩埋在细沙中的残墙,墙上依稀残留着一行毛主席语录。

沈延卿心里一动,他记得这条路,这是一条神奇之路。在这条路上,沈延卿第一次见到了赞神接引亡灵前往天上的火光。

他轻轻闭上眼睛。时光流转,光影变幻,他仿佛回到了五岁那年和父母一起在老基地电影院看完电影《焦裕禄》之后回家的路上。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小沈延卿和父母随着散场的人流走出了五号基地的电影院,往家的方向走去。尽管穿着厚厚的大衣,戴着绒线帽子,沈延卿还是感觉到彻骨的寒气无处不在。那天的月光很亮,甚至在地面上照出了人们的影子,夜空中散落着稀疏的群星,路边是镇上的点点星火。依然沉浸在悲壮剧情中的人们激动地低声谈论着。月光把沙石铺就的路面镀上了一层银色,看起来像是无波的水面,沈延卿和父母就在这无波的水面上行走。万籁俱寂,他们的脚步在细细的沙尘和砾石上摩擦出的沙沙声清晰可闻,远远地从生产基地传来的轰隆声也显得异常空灵寂寥。

幼小的沈延卿仿佛正行走在一个童话世界里,远处的阿尔金山在月光下仿佛是一群匍匐着的巨兽。他想象着,无数高大的钢铁巨人们正守卫着这个孤独的小世界,镇子外面无边的旷野中有无数的怪兽正蠢蠢欲动,而眼前的这条银白色的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他的双手分别握在父亲和母亲温暖的手中,就像一只鸟儿张开了翅膀,正要顺着这条银白色的路飞向远方,飞向星空,飞上无形的阶梯,飞向灿烂的银河。

就在小沈延卿沉浸在无边的遐想中时,远方的黑暗之地突然腾起几束乳白色的光线,直刺苍穹,使璀璨的群星黯然失色。几片薄薄的云彩在光线的映射下,显现出奇异的七彩颜色,一团团暗红色的光晕在高空中飘荡。黑色的阿尔金山脉在光芒的映照下影影绰绰,仿佛有了生命般活动了起来,一座雪山的山峰被光芒照亮,而底部还处于黑暗之中,以至于看起来像是悬浮在夜空中。

“爸爸!那是什么?”沈延卿挣脱父亲的手,指着远方的奇景惊呼道,他的心脏怦怦直跳。

多年以后,沈延卿早已经忘记了父亲或者母亲给了他什么答案,他只记得父母和周围的人们仿佛早就习惯了那种光芒的存在,就像北欧人早就习惯了极光的存在一样。绚丽神秘的光芒很快就消失了,阴影如潮水般重新吞没了群山,仿佛一切都未曾真正发生过。但沈延卿直到现在还记得那个令人激动的夜晚,躺在小床上的他久久未能入睡,不止一次偷偷从床上爬起来,望向光芒出现过的方向。但那一夜,光芒却再也没有出现。当他睡熟之后,他梦见自己来到了红色的俄博梁,来到了一个神奇的梦幻世界,这个世界五颜六色,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够想象到的一切都在这个超现实的世界里随处可见……

长大之后,沈延卿查阅了大量关于地光的资料。但随着对地光这种现象了解的深入,他心中的疑云却越来越强烈。主流观点认为,这种奇异的闪光是地质运动产生的,是一种自然现象,但始终没有出现一个被科学界广泛认可的理论来解释它。沈延卿逐渐意识到,出现在冷湖地区的地光和文献中记载的地光似乎不是一回事儿,冷湖的地光可能是一种全新的未知现象。

最后,沈延卿终于来到了自己曾经的家附近,他停下车,踩着高低不平的沙石走进废墟。自从来到这里,他一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己仿佛走在一片末世的废墟里。文明的痕迹终有一天会被大自然抹去,也许有一天,整个人类世界也会变成这样,曾经繁华的城市终将化为废墟,在大自然的侵蚀下迅速变成无人的旷野。

风沙已经入侵了五号基地,在一片金色的细沙中,沈延卿看见了自己的家。和其他的建筑物一样,他的家也只剩下了残墙,被半埋在金色的流沙之中。看到家的那一刻,他的心脏猛地加快了跳动。

他环视四周,努力将回忆中的画面和现实所见重叠在一起。他分明记得父亲曾经带自己去过俄博梁,红色干旱的大地上矗立着形状奇异的土堡和土丘,一切都显得那么深邃和神秘,以至于幼小的沈延卿觉得这些土丘都是活的,在夜晚会变成怪兽。但是母亲却坚持说,沈延卿从未去过俄博梁。

儿时的记忆总是不可靠的。稍大一些后,沈延卿第一次在画册上看到了关于火星表面的图像。幼时所见的画面和火星的表面重叠了,以至于他的记忆产生了一些错乱,让他以为自己真的去过火星。在沈延卿当时的脑袋里,人类社会似乎已经进入了星际时代,他以为人类去火星就像去德令哈或者敦煌一样方便。长大以后,沈延卿才知道人类还未曾登上过火星。

沈延卿跨过遍地的碎石瓦砾,走进了曾经的家。在曾经的客厅的一堵砖墙下面,沈延卿发现了一些玻璃碎片,他认出那是父亲的鱼缸。遥远的记忆逐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也许是因为思念家乡,沈延卿的父亲曾经托人从西宁带来了一个鱼缸和几条金鱼,父亲也成了也许是冷湖镇唯一养金鱼的人。沈延卿记得自己最喜欢看父亲给鱼缸换水,因为没有加氧棒和过滤装置,每个月父亲都要为鱼缸换一次水,不然那几条珍贵的金鱼就会被污浊的水给毒死。

他蹲下身,用手轻轻拂开流沙,在下面发现了更多的鱼缸碎片。自从父亲去世后,就没有人来管那几条可怜的金鱼了,它们很快就死了。一个清晨,沈延卿惊恐地发现金鱼们漂浮在腥臭浑浊的水面上,再也不复曾经的活泼灵动,鱼缸里只剩下一片死亡的气息。

在父亲的葬礼上,沈延卿没有哭,但当他看到死去的金鱼时,沈延卿却放声大哭。

在父亲的葬礼一个月之后,母亲带着沈延卿离开了冷湖镇,离开了海西州,离开了青海。那一年,沈延卿六岁。

沈延卿走出家门,又来到了记忆中格桑爷爷的花园所在的地方,却只看到一片废弃的居民小屋,没有发现半点儿花园的痕迹。他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又围着五号基地转了几圈,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他的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于是最终放弃了寻找,回到车子里,发动了汽车,向远处的群山开去。

一个小时后,在冷湖天文台的观测室里,沈延卿见到了赵永生。

赵永生和沈延卿同龄,但是外表看起来却比沈延卿大了十岁。没有过多寒暄,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赵永生退后两步,爽朗地说道:“王台长说过会有个新人来,我没想到来的会是你。”沈延卿笑笑:“怎么?不欢迎?”“哪敢哪敢,”赵永生大笑,他转过头对站在身后笑脸盈盈看着他们的一个年轻姑娘说,“许橙,这是沈延卿,叫他老沈就成。他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后来回了内地,现在在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工作,是高级研究员。”不再是了,”沈延卿摇着头纠正他,“我临走前已经打了调动报告,“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以后我就是冷湖天文台的人了。刚才我已经见过王台长了,他这边没有什么意见,我会暂时在观测组工作。”赵永生惊奇地瞪圆了眼睛:“你……别乱开玩笑……”沈延卿认真地说:“这可不是玩笑,老赵,你以后可就是我的领导了,还请多多关照。”赵永生顿时明白了,他感慨地拍了拍沈延卿的肩膀:“现在很多人都离开了天文台,你是第一个要求调进来的,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沈延卿有些严肃地打断他:“你们不是还没走嘛!”同时向许橙点了点头。沈延卿一进来就注意到了这位被称为许橙的姑娘,她很年轻,浑身都荡漾着青春的气息。沈延卿走进门的时候,一束夕阳正洒在她的身上。

她穿着灰色的工作服,遮住了窈窕的曲线,微微卷曲的发梢垂落在肩膀上,在夕阳下显出一种奇异的酒红色。

不知道为什么,沈延卿一眼看出这是一位来自江南的姑娘,她的身上似乎充盈着一种只有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姑娘身上才有的灵气。从水汽氤氲的江南水乡来到了这片干旱荒凉如火星的高原,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她在这个时刻依然留在冷湖呢?

他的第一感觉是,这个姑娘不属于冷湖。但马上他又觉得这个想法很荒唐,谁又是属于冷湖的?他想起了十几万从内地聚集到冷湖的建设者们,想起了位于冷湖基地外围的公墓里长眠的400多名牺牲者,想起了他和赵永生的父辈们,谁又真的属于冷湖呢?

啊,冷湖,父辈们的冷湖……

沈延卿一时有些恍惚,直到许橙清脆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

“沈工好,”许橙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同时伸出手,甜甜地微笑着,“我是许橙,还请多多指教。”你好,”沈延卿向许橙点点头,和她握了握手,触手柔软冰凉,“怎么样?还习惯冷湖吧?”刚来的时候不太习惯,空气太干燥,每天早上都会流鼻血,现在还““好了。”许橙浅浅一笑,她指指头顶的射电望远镜,“你能来简直太好了,现在我们很缺人手,只能保证最基本的观测活动。当然,我们目前也就只能做这些。”“许橙是南大天文系的研究生,”赵永生站在一旁介绍,“可别小看她,年纪轻轻可是跑过不少地方。来冷湖之前,她去过智利VLT做访问学者,现在她是国家天文台长驻冷湖天文台的观察员。”“这个时候还能坚守在冷湖,可不简单啊,”沈延卿发自内心地说,他又问,“听说前一阵有不少人来台里参观?”赵永生有些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你都看到了,很多人把冷湖天文台当成了圣地,也有很多人痛恨这里。来朝圣的人大失所望,宣称要来泄愤的人大概还没在地图上找到冷湖镇吧。”三人不禁大笑。笑完之后,沈延卿问道:“现在天文台还有多少人?”“本来天文台的在编人员有限,大多数研究员都是其他天文台派来的短期人员。自从那件事儿之后,大部分人都撤离了,要不是许橙还在坚守,我就真的变成光杆司令了。观测组现在就我俩,不,是三个人了。难怪王台长会那么爽快地答应你来,其他组走的人更多,再这样下去,天文台连基本的运转都维持不了了。”“你呢?”沈延卿知道赵永生的父母从未离开冷湖,他长大后,去北京读了大学,大学毕业之后就回来了。

“我能走到哪儿去?这里是我的家。”赵永生大笑一声说道。

这也可以理解,”沈延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们还是低估了人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多人都相信‘拉玛’是来毁灭我们的。”“的确。不过我还是很难相信,人类遇到的第一个外星文明就是一个冷冰冰的毁灭者。”

听了沈延卿的话,赵永生的面色凝重起来,对于他们这些天文工作者来说,“拉玛”已经成为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但是这也可能是宇宙的真实生态,不同的文明之间很难做到和平相处。”

“也许它们不是故意的,”沈延卿说,“当两个文明相遇,不管是选择战争还是和平,都有一个必要的条件,就是它们必须察觉到对方。如果它们选择毁灭对方,那么在此之前它们必须感受到来自对方的威胁。”

“这是当然的,”赵永生有些困惑,“这有什么不对吗?”我明白了,”许橙一下子就明白了沈延卿的意思,“沈工的意思是,不同的文明之间要选择战争或者和平,首先要是可交流的,对吗?”没错,察觉和威胁这两种行为的本质就是一种交流。”沈延卿赞许地朝许橙点点头。

“所以这意味着什么呢?”赵永生看起来还是很困惑,“你们俩在打什么哑谜?”“很简单,老赵,不同的文明未必是可交流的。”沈延卿打了个响指,“宇宙那么浩瀚,文明之间形态差异巨大,很可能碳基生命在宇宙中根本就不是普遍的生命形式。所以,发展路径相似、相互之间能够意识到、相互有所了解的文明少之又少,根本构不成可交流的条件。更大的可能是,不同路径发展起来的文明之间根本无法获知对方的存在。”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许橙有些出神地看着沈延卿,眼神很清澈,“如果存在一个超级文明,它们很可能掌握着不可思议的技术,对宇宙的了解和洞察都是超出人类想象的。和人类相比,这种外星智慧生命已经和神灵无异了,我们根本不存在交流的可能性,就像鱼根本想象不出什么是相对论,什么是虚拟现实和可控核聚变。在它们眼里,我们可能和一群蚂蚁一样。”

沈延卿却摇摇头:“人类与蚂蚁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单向的交流。单向的交流也是一种交流,但是还有另外一种更黑暗的可能,也就是连单向的交流都不存在。如果外星智慧生物是一种我们完全不了解的生命形式,两者见面之后根本没有认出对方是一种生命,这样的话,即使一方不小心毁灭了另一方,也根本不会有任何察觉。想想看,如果有一种由暗物质组成的生命形式闯入太阳系,它们根本不知道还可能存在碳基生命这种生命形式。在它们眼里,地球可能和火星一样荒凉,完全看不到生命的迹象。它们的一个很微小的举动就可能无意中摧毁地球的生命圈,但它们可能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

沈延卿的描述让许橙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她勉强笑笑:“沈工,那你觉得‘拉玛’是什么啊?”“我现在还不知道,”沈延卿坦率地说,“我们可以观测到它,就意味着我们已经初步实现了单向交流,至少我们已经比蚂蚁强多了。但我认为‘拉玛’并不是一个毁灭者,如果它要毁灭人类文明,它根本不必现身。想想看吧,一个能够穿越数千数万光年的文明如果想要摧毁人类文明,完全可以做到在人类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摧毁地球。”

“这么说,你是一个过客论者喽?”赵永生轻轻摇摇头,准备结束这场谈话,“我想没这么简单吧。”他指指天空,他们的头顶是射电望远镜的巨大穹顶:“根据计算,今天晚上,我们应该就能看到它了。”

当夜,他们没有用望远镜进行观测,三个人一起走出天文台,站在观察室之外的小广场上,望向夜空。这里地处高海拔地区,远离繁华城市,没有光污染,是地球上最佳的观星点之一。今夜没有月亮,繁星点点,猎户座的三颗星形成的“腰带”在夜空中清晰可见。起初,他们什么都没看见。但是很快,沈延卿就在东南方的摩羯座看到了那颗暗淡的亮点,许橙和赵永生随后也看见了它。

在同一个时刻,地球上正处于夜晚的地方,无数人都抬起头望向天空。这是一个被载入史册的夜晚,人类第一次用肉眼看到了“拉玛”。此时此刻,“拉玛”正以130公里/秒的速度向太阳系内行星带袭来。天快亮的时候,沈延卿和赵永生送许橙下山回家。看着许橙的身影消失在单元楼里之后,沈延卿发动汽车,开车来到一个能看到地平线的地方,然后将车子熄了火。

远方的阿尔金山脉在青灰色的背景下呈现出黑色的剪影,太阳已经快升起来了。两人心照不宣地在车里坐了一会儿,赵永生点着了一支烟。“老沈,你可要想清楚了。”赵永生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用望远镜看到“拉玛”是一回事儿,用肉眼亲自看到“拉玛”又是一回事儿,两者带来的心理压力是完全不同的。

用肉眼亲自看到“拉玛”的那一刻,所有人才意识到,这一次可真不像在电影院看一场外星人摧毁地球的好莱坞大片那么轻松了,狼真的来了。赵永生说道:“你和我不一样。我是独生子,父母就在冷湖,我肯定是要回来的。但你可不一样,调进来容易,调出去可难了。”

“给我一支。”沈延卿接过赵永生递过来的软白沙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一股浓重的烟雾,“喝过冷湖水的人,总有一天会再回到冷湖。”“少扯淡,”赵永生把车窗摇下一条缝,朝窗外吐了一口浓烟,“你去五号了?”““嗯,”沈延卿点点头,“还去了老基地。”那两个地方可都没人了,”赵永生的声音里有一股掩饰不住的低落,“听说现在市里正在搞什么废墟游,前几年有不少摄影爱好者跑来拍片子什么的,主题叫什么文明的残骸来着,还火了一阵儿。

不过,自从俄博梁的火星模拟基地建成之后,冷湖镇已经成了著名的火星小镇,每年都有不少人来旅游。也有不少基地的工作人员和家属来到冷湖,不过他们基本都住在四号。五号和老基地已经不可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了。”““我知道,”沈延卿说,“冷湖已经不是以前的冷湖了。”你去过四号公墓了?”赵永生问。沈延卿摇摇头,两个人都各怀心事,车里一度陷入了沉默。香烟很快就燃尽了,沈延卿把烟头从窗户缝里丢了出去。“你母亲身体还好吧?”

赵永生打破沉默。去年年初去世了,肺癌。”沈延卿再次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一个不太规则的烟圈,“一辈子不抽烟的人却得了肺癌,命运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捉摸不清的东西。”赵永生轻叹了一口气:“你没结婚?”“谈过几个,都崩了。后来就没谈了,现在更没心思谈了,她们都说我的精神有问题……”沈延卿自嘲地笑笑。妈的,”赵永生猛地啐了一口,“现在这些姑娘连分手的理由都不会“找了?你可是北大的高才生!”

沈延卿微微摇摇头:“老赵,别老说我了,你呢?”“去年离婚了。”赵永生猛吸了一口烟,“她回了上海,幸亏我们还没来得及要孩子。她说她不愿意待在一个一年能老十岁的地方。”这倒是真的。”沈延卿侧过脸看着赵永生,赵永生的脸色黑红,皱“纹密布,只有一双眼睛还算明亮,高原的紫外线和风沙是时间最好的帮凶,“我记得那会儿冷湖的女人们一天到晚都戴着口罩和面纱,你没给她买一副?”“没有,等我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赵永生大笑,他把烟头顺着窗户缝弹了出去,然后转过脸看着沈延卿,“说说吧,你到底回来干什么。”“如果我说这是冥冥中的注定,你一定会嘲笑我矫情。”沈延卿再次点燃一支软白沙,吐了一个烟圈,看着圆形的烟圈逐渐扭曲变形,消散在空气中,化成一团模糊的烟雾,“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来,可能真的是注定吧。我总感觉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呼唤我,告诉我,我迟早有一天会回到冷湖。”沈延卿话语里的庄重让赵永生无法再继续开玩笑,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要我说,如果‘拉玛’是来毁灭世界的,冷湖倒是一个适合迎接世界末日的地方。”

“万物有生有死,文明也不例外。”沈延卿把烟灰弹出窗户外,“人类文明也迟早有死去的一天,即使‘拉玛’不来毁灭人类,按照人类现在这情况,也挺不了多久。制造核武器的技术门槛越来越低,气候的极端变化,两极冰川融化,基因武器的威胁,超级火山和小行星的撞击威胁,恐怖主义泛滥,贫富严重分化……人类又能躲过哪一个?很多科学家都预言人类的末日丧钟早就敲响,人类可能正在撞上大过滤器。或许,在飞出地球之前,人类就会永远丧失向星空进发的能力,早晚会死在地球上。”

“恐怕已经丧失了。”赵永生有些担忧地说,“我们这一代人出生之前,美国人就登月了,我们小的时候都以为,到了21世纪,去火星的人类居住地会像从冷湖去西宁一样方便,谁能想到现在连月球都不想登了。”“这是由文明本身的性质决定的。人类文明在内卷化,极端思想依然在很多地区横行。而在科技最发达的地区,资本的力量却控制了一切。如果不是为了和苏联进行军备竞赛,美国人根本不会去登月。资本是逐利的,在那个年代,只有政治和恐惧才能压过资本的力量。

但是在和平时期,就没有什么能抵挡住资本的力量了。想要依靠好奇心和雄心壮志去不计成本地发展太空科技,太难了。NASA的预算一减再减,多少振奋人心的太空计划都死在了国会,资本家和政治家联合起来扼杀了人类的未来。”沈延卿有些沉重地说,“1969年,美国人就登月了,现在看起来就像坐在洗衣盆里横渡大西洋!现在呢,按照人类的技术水准和人力物力,要是想登陆火星,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看看吧,一辆探测车在火星上的成功登陆引起的网络热度还不如一个明星出轨的热度高。

人类已经丧失了挑战太空的勇气和向星空进发的进取心。”“也用不着这么悲观吧,”赵永生拍拍他的手臂,“美国人不去,我们去!冷湖火星模拟基地可不是白建的。”就怕来不及了。”沈延卿再次吐出一个烟圈,“如果人类在‘二战’“之后就停止内耗,把所有的资源和科技都集中起来,没准儿现在人类的飞船早就到达比邻星了,也根本不至于在‘拉玛’面前丝毫没有反抗之力。”“说得容易。”赵永生笑笑,“我前几天还看到一个论点,说人类应该停止劳民伤财地探索太空。反正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突破光速,还不如集中资源开发虚拟现实技术,将人类的意识集体上传到虚拟世界里。这样,每个人都能成为虚拟世界里的神祇,想干吗干吗,金钱美女、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还能随意调整时间流速,永生不死。你还别说,这种观点还真挺有吸引力的。”

“现在,他们的梦该醒了。”沈延卿指指头顶,冷冷地说。赞神7月21日,冷湖天文台。早上六点,沈延卿走出天文台。尽管时值盛夏,但身穿薄羊毛衫的他依然在清晨高原的凉风中打了一个寒战。赛什腾山位于柴达木盆地北部,属祁连山西段支脉,犹如一条盘踞在柴达木盆地中的巨龙:龙首在西北,起于冷湖,向东南方向绵延上百千米,龙尾止于吐尔根达坂山。山峰险峻,怪石嶙峋,几乎不生草木,巨石随处可见,冷湖天文台就建在龙首之巅的山峰上。沈延卿在天文台的台阶上坐下,望向东方,阿尔金山的轮廓在青釉色的天际线上形成一片黑色的剪影。就像已经过去的亿万个平常的日子一样,今天的太阳依然会照常升起。沈延卿点燃一支烟,陷入了思索。他来到天文台已经一个多月了,从繁荣的内地回到这片苍凉孤寂的土地后,他的生活也变得简单起来。自从四个月前发现了“拉玛”之后,这个籍籍无名的年轻天文台瞬间成了全世界的焦点。“拉玛”的发现者是一个年轻的实习生,据说是一个坚定的“毁灭论”者。自从“拉玛”被确认是一艘来自外星的飞船后,他就和很多人一样离开了冷湖,从此杳无音信。作为最重要的发现者,这个年轻的实习生很快就淹没在历史的浪花之中,没有留下任何印迹。自从“拉玛”被确认为一个来自外星文明的造物之后,人们的反应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认定“拉玛”是一个远道而来的毁灭者,这种人会撕下道德的伪装,暴露出更多的兽性,也是各国当局重点打击的对象。一种则认定“拉玛”只是一个过客,这种人占了大多数,他们更像是把脑袋埋进沙堆中的鸵鸟(尽管这个传说本身是无稽之谈),不愿意正视“拉玛”的存在。

还有少数人,比如沈延卿,自从确认“拉玛”是文明造物之后,他的生活反而变得简单起来,除了“拉玛”,似乎一切都无法再引起他的兴趣。不知道为什么,当沈延卿第一次在新闻里看到近距离拍摄的“拉玛”照片时,他顿时呆住了。说起来非常奇怪,沈延卿觉得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拉玛”。画面上,黑暗的太空背景下的银白色圆球有一种超现实的梦幻感,也有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当他闭上眼睛时,他分明看到脑海中出现一幅异常清晰的画面,一个银白色的圆球在星海中穿行,泛起一片片涟漪。在每个能观测到“拉玛”的夜里,沈延卿几乎都彻夜不眠地一直盯着“拉玛”。在镜头中,“拉玛”已经不再是刚被发现时的一个暗淡的亮点了,它的亮度已经快接近6等,在晴朗的夜空中清晰可见。

此时“拉玛”已经越过了土星轨道,距离地球大约8个天文单位。随着它愈加深入太阳系引力井,它的速度还会继续增加。和刚发现时的100公里/秒相比,“拉玛”此时的速度已经增加了大约30%,早已经成为太阳系里运行速度最快的天体。每一天,“拉玛”都能前进1000万公里。按照这个速度,一个月后“拉玛”就将抵达理论上的变轨点。到时候,人们就能知道“拉玛”是一艘无人操控的幽灵船还是前来地球的访客了。不知不觉中,香烟已经燃尽,沈延卿丢掉烟头,再次望向东方。东方的鱼肚白已经被清亮的玛瑙红取代,几团云就像节日里的藏族姑娘们盛装时脖子上挂着的红珊瑚宝珠。远处的群山也渐渐显出灰白的颜色,那些裸露的沙石和山岩已经数千万年没有大的变化了。从沈延卿坐着的地方可以远眺到一片荒废的建筑,那里曾是冷湖石油基地留下的废墟。曾经有上万名充满激情的石油工人怀着“我为祖国献石油”的伟大抱负在那里挥洒过青春和热血。但是如今,冷湖老基地和五号基地都已经成为一片废墟。沉默的群山见证了冷湖由于地底的石油从荒芜走向繁华,又从繁华走向荒芜。但是这片土地承载的历史远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厚重。在更早的年代,唐朝的军队和吐蕃的军队曾经在这里鏖战;再往前,慕容吐谷浑的部落曾经从这里路过,在南方的高原建立了雄踞青藏高原的吐谷浑帝国;上古时代,古羌人的一支告别了兄弟部落,勇敢地走向了太阳升起的方向,成为辉煌璀璨的华夏文明的一部分;而在更遥远的年代,从非洲走出的智人的一支从这里经过,前往东方,消灭了其他人种,然后继续前进,越过西伯利亚大陆桥,穿过当时还是陆地的今白令海峡,抵达美洲大陆;在更早之前,这片距离陆地最远的世界第三极在一亿年前曾经是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在漫长到难以想象的时光面前,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如果群山是一种可感知时间快慢的生命,那么在它们眼里,人类也许只是转瞬即逝的风沙。沈延卿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卡尔·萨根的名言:所有我们的欢乐和痛苦,所有言之凿凿的宗教、意识形态和经济思想,所有猎人和强盗,所有英雄和懦夫,所有文明的创造者和毁灭者,所有的皇帝和农夫,所有热恋中的青年情侣,所有的父母、满怀希望的孩子、发明者和探索者,所有精神导师,所有腐败的政治家,所有“超级明星”,所有“最高领导人”,所有圣徒和罪人,都如风沙般转瞬即逝,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天空已经变成了青白色,启明星正在隐去,这颗夜空中最亮的星星已经照耀了地球数十亿年之久。在它的照耀下,第一个猿人点燃了火把,罗慕路斯铺下了罗马城的第一块砖石,古埃及人将最后一块巨石安装在大金字塔上,南太平洋的波利尼西亚人第一次驾着独木舟走进茫茫大海,西周的军队举着如林的长戈挺进朝歌……但用不了多久,它的地位就会被取代。地球上的人们在晴朗的黑夜里已经能够用肉眼看到“拉玛”了。当它到达近日点时,它将成为人类可见的第三亮的星体——仅次于太阳和月亮。尽管许多人都认为“拉玛”会像奥陌陌一样是太阳系短暂的过客,但沈延卿知道,不管“拉玛”的目的是什么,都将对人类已知的历史产生重大影响。即使“拉玛”真的只是一个无意中路过太阳系的过客,它也永久地改变了人类对宇宙的认知。

这时,一阵轻盈的脚步从他身后传来,沈延卿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许橙来了。“沈工,还没回去?”许橙走到沈延卿身边坐下,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随着高原的冷风钻进沈延卿的鼻孔。“不着急,”沈延卿掐灭烟头,“先休息一下,这块儿安静。”你没必要每天晚上都来天文台的。”许橙有些欲言又止,“反正‘拉玛’就在那里……”“没事,反正我也无处可去,”沈延卿笑笑,“小许,你怎么还没走呢?你就不怕万一‘拉玛’真的是来摧毁我们的吗?”“我不知道,”许橙曲起双腿,双手环绕,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有些出神地望着远方,“我觉得你的说法也有道理,‘拉玛’如果真的是毁灭者,根本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冲过来。但又有很多事情想不通……”“我是说,你怎么不回家,我听说你的父母一直在催你回去。”沈延卿轻轻打断她,“而且,那么多人都走了……”本来我是要走了。”许橙俏皮地一笑,她侧过脸看着沈延卿,几束碎“发垂落在她的侧脸,“不过,我改变主意了!”沈延卿心中微微一动,他笑着说:“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亲眼看到‘拉玛’离开太阳系。”年轻的姑娘没有吭声,只是笑了笑。在第一缕阳光越过群山之巅之前的几秒钟,沈延卿的余光仿佛捕捉到身后的一丝转瞬即逝的闪光。他转过身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在他的后方依然是一片如大地褶皱般的群山,群山的后面是寂静的草场和荒原。是地光吗?沈延卿眯着眼睛望向那个方向,却没有看到任何光芒。

“怎么了?”许橙注意到沈延卿的脸色,关切地问道。你没看到吗?”沈延卿指指身后,那是俄博梁的方向。什么?”许橙站起身,和他一同望着远方。从这个方向望去,俄博梁在朦胧的雾气中呈现出一片若有若无的暗红色,她问道:“你看到什么了?”“没什么,可能是眼花了,”沈延卿自嘲地笑笑,他捡起地上的烟头,用卫生纸包好放进口袋,“小许,我先走了,下午见。”好,下午见!”许橙朝他摆摆手。“沈延卿走到停车场,坐进车里,却没有马上发动汽车。他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总感觉心神不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不安的源头来自哪里——地光。自从回到冷湖,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拉玛”吸引,几乎已经将地光遗忘了。但是刚才的幻觉似乎激发了某些深藏在他内心的东西,一些遥远的冰封记忆从深处慢慢涌了上来。他逐渐想起了格桑爷爷家的花园和格桑爷爷曾经讲过的一个故事。在五号基地,藏族老人格桑爷爷有一个花园,那个花园也许是整个冷湖镇绿色最多的地方。在沈延卿的记忆里,那个花园有一个带着尖刺栅栏的铁门,不过那道铁门在孩子们面前形同虚设。精力和好奇心同样旺盛的孩子们总有办法突破那道铁门。沈延卿记得自己总是跟在一群大孩子身后,用手刨开大铁门下面的浮沙,很轻易地就能进入花园。

现在回忆起来,那个孩子们记忆中巨大的绿色花园其实可能只是一个小型的菜园,那扇记忆中的大铁门,其实只比普通的房门宽了不到一半。沈延卿从未见过格桑爷爷发火,在没有沙尘暴的日子里,格桑爷爷总是在干完活之后,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当孩子们围着老人的时候,总是穿着一身传统藏袍的格桑爷爷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给他们讲藏族的神话传说。从格桑爷爷那里,沈延卿第一次知道了卓玛和赞神的故事。“卓玛是一个美丽的小姑娘,但是很不幸的是,她的父母很早就死了,她的叔叔和婶婶收养了她。但是婶婶对卓玛非常不好,她让卓玛每天都去放羊,却没有一顿饭让她吃饱。卓玛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赶着羊群到草滩上放羊。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坐在溪边的石头上逗弄可爱的羊羔,最害怕的事情是小羊羔被狼叼走。

“有一天晚上,让卓玛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她清点羊群时发现少了一只。卓玛发誓她一直盯紧了每一只羊,她急得快哭了。但她没有时间哭泣,她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直到月亮都升起,她才怀着极大的恐惧回到了家。不出所料,婶婶用皮鞭狠狠地把卓玛抽了一顿,然后勒令她不准进屋。夜晚很寒冷,小卓玛吃了冰冷的剩饭,又累又饿,只能睡到羊圈里,怀里搂着一只小羊羔取暖。“第二天,天还没亮,卓玛就被凶恶的婶婶用皮鞭抽醒,婶婶命令她继续上山放羊。卓玛只好饿着肚子继续上山放羊。这一天,她时刻都盯紧着每一只羊,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每过一段时间,她就仔细地把羊群数一遍,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羊群都没有少一只。卓玛一天没吃饭,又累又饿,她实在支撑不住,不知不觉就闭上眼睛睡了一小会儿。惊醒后,她胆战心惊地赶紧把羊群再数了一遍,可是让她最害怕的事情又出现了,又有一只小羊羔不见了。她吓得哭了起来,赶紧四处寻找,但是一直找到了半夜都没有找到丢失的小羊羔。卓玛害怕剩下的羊也会丢,于是她胆战心惊地赶着羊群回到了家。果然,迎接她的又是劈头盖脸的怒骂和皮鞭。当晚,她连冰冷的剩饭都没有了,只能又累又冷又饿地睡在了羊圈里。“第三天,婶婶恶狠狠地告诉卓玛,如果再丢羊,就不要回来了。

卓玛抹干眼泪,战战兢兢地赶着羊群继续到草原放羊。这一天,她更警觉了,如果困了,她就掐自己的胳膊。她紧紧地盯着每一只羊,一刻都不敢放松。但是当太阳快要落山时,卓玛最后一次数了一遍羊,她绝望地发现,又少了一只小羊羔。她哭了很久,非常害怕,最后,她做了一个决定。卓玛擦干眼泪,把羊群悄悄赶回羊圈,然后离开了家。走出去很久,她还能听到家里传来的咒骂声。“卓玛要去北方,从来没有人敢去的北方群山。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北方的群山中会有光芒闪耀,据说那是住在山中的赞神的宫殿开启的大门。赞神是居住在红色群山之巅的山神,它是群山的保护神。它守护着这片土地,赐予草原以融化的雪水,赐予人们赖以生活的乳汁……但赞神的性情有时候也是喜怒无常的,它容易被激怒;它也不是无私的给予者,人们需要用洁白的哈达和雪白的乳酪,最强壮的牦牛头骨和新生的羔羊,供养它……卓玛认为是赞神取走了羔羊,只有神灵才会在一个女孩敏锐的目光下将羔羊带走。

“在这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卓玛独自向沉默的群山走去。天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群星,只有一颗散发着银白色光辉的星星陪伴着她。卓玛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亮的星星,这颗明亮的星星几乎能在地上照出她的影子。有几次,她听到远处传来草原狼的啸声,也听到了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吓得愣在原地,不敢抬脚,仿佛下一刻就会有几匹饥肠辘辘的饿狼从草丛中跃出,撕开她的喉咙。但是夜空中的星星闪烁了几下,照亮了她眼前的地面,卓玛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银白色的小路,就像一条圣洁的哈达,从卓玛的眼前一直延伸到远方。狼嚎声远去了,草丛也恢复了安静,卓玛抬脚走上银白色的小路。小路平整圆润,散发着银白色的微光,卓玛踏着这条小路,走进了群山深处。“银白色的小路在群山之中消失了,卓玛走到了小路的尽头,站在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之前。这座宫殿由黄金和美玉建成,散发着美丽的光芒。卓玛走到宫殿门口,宫殿的大门是朱红色的,镶嵌着珍贵的玛瑙和珊瑚。她正在犹豫时,却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咩咩声从大门后面传来。卓玛想起了婶婶扭曲的面容,她鼓起勇气,推开了大门,走进了宫殿。”……沈延卿皱起眉头。宫殿后面是什么?沈延卿怎么想也没有想起来,他甚至不记得格桑爷爷有没有把这个故事讲完。毕竟已经太久远了,那时沈延卿还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但是除了这些,还有一些别的,更奇怪的画面闯入他的脑海,一些隐秘的东西似乎正在慢慢苏醒……沈延卿仿佛看到一群人打着手电筒朝自己奔来,自己在黑暗中瑟瑟发抖,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包裹着他……他似乎又化身卓玛,独自走在银白色的小路上,奔向俄博梁……等回过神来之后,沈延卿点燃一支烟,他苦笑着想,那些姑娘大概没有说错,自己的精神可能是有点儿问题。他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从混乱的记忆旋涡中抽离。那些姑娘们总是说,在约会的时候,沈延卿经常会陷入一种突发性的意识空白状态,且眼神沉郁苍凉。

沈延卿本以为对冷湖镇的记忆早已经消失殆尽,但回到冷湖之后的这些日子,沈延卿发现,其实这片土地早已用它特有的方式给自己打下了深深的印迹。沈延卿微微叹了口气,发动了汽车。异常光波辐射沈延卿开车下山回到了冷湖镇,清晨的路上行人很少。沈延卿驱车拐进天文台家属院,回到他的单身公寓,简单洗漱一番,就躺在床上睡着了。但是他睡得并不安稳,他梦见自己在银白色的小路上奔跑,像鸟儿一样飞向群星,双手上还残留着父母的温暖痕迹……转眼间,“拉玛”像《独立日》中的外星飞船一样飞临冷湖小镇上空,伴随着一阵炫目的闪光,山崩地裂,烟尘四起,整个世界在一片火海中化为虚无……他在梦中惊慌逃跑,却误入一片红色荒原,一个壮丽的宫殿缓缓开启了朱色大门,一个声音对他说道:“卓玛,准备好对抗恶魔了吗?”卓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场景突然变换,小沈延卿出神地看着父亲给鱼缸换水,父亲把所有的金鱼都捉了出来,但并没有把它们放回去,而是表情痛楚地将它们放在手心递给沈延卿,神情悲戚地说:“来不及了,卿卿,来不及了……”沈延卿定神望去,只见四条美丽的金鱼都早已死去,只剩下四条腐烂的尸体……伴随着一声压抑的惊叫,沈延卿从梦中醒来,发现泪水早已打湿了枕巾。简单地吃了晚饭之后,沈延卿重新发动车子,前往天文台。走进天文台控制室后,沈延卿惊讶地发现许橙和赵永生早就在控制室里了。两个人正围着光谱分析仪低声讨论着什么。““老赵,你怎么也来了?”沈延卿好奇地问道,“你不是夜班吗?”光谱分析仪出现故障了,”许橙抬头看了沈延卿一眼,显得有些忧心忡忡,“数据显示,望远镜检测到了异常光波辐射。”奇怪的是,硬件和软件都显示正常,”赵永生也皱着眉头,“真见鬼……”

“异常光波辐射?”沈延卿的心里一动。没错,”许橙指指电脑屏幕,困惑地摇摇头,说,“检测到了冷湖地区向太空发射了未知的光波辐射,可咱们天文台根本没有条件发射光波信号。”“没错,”赵永生看了沈延卿一眼,“天文台没有发射激光信号的条件,这一定是误报,我建议先密切观察,不必上报,如果故障重现了,再上报检修。”沈延卿明白赵永生的意思,要是对望远镜进行检修,势必会停止工作一段时间,但是在“拉玛”到来的这个节骨眼上,没人愿意错过这个历史性的时刻。赵永生是组长,他说的话当然就是最终决定了。“我同意。”许橙也赞同道。沈延卿也不想扫兴,他点点头:“不过,有数据记录吗?”“当然啦,都在这儿。不过都是些乱码,看起来没什么价值。”许橙快速站起身,给沈延卿让出位置。沈延卿移动鼠标,调出观测记录。他发现系统总共记录了连续两次光波辐射脉冲,其中第一次发生的时间是凌晨两点32分48秒,第二次发生的时间是——沈延卿的眼睛眯了起来——今天早上6点21分22秒。那正是沈延卿坐在观测台外面的台阶上抽烟的时候。沈延卿相信巧合,但不相信如此精确的巧合。“老赵,好消息是,我现在就可以确认设备没有问题,”略微思索之后,沈延卿转过头看着赵永生和许橙,缓缓地说,“不好不坏的消息是,这种异常光波辐射恐怕是真的。”“““什么?”赵永生不解地看着他。啊?”许橙也颇有兴致地看着沈延卿。还记得老冷湖人都知道的‘地光’吗?”沈延卿用手指关节轻轻地敲击着桌面,指指屏幕说,“我想,我亲眼见到了第二次光波辐射。时间完全能对应上,我现在来查一下方位。”“啊!”许橙大吃一惊,“你是说真的有人向太空发射了光波信号?”沈延卿摇摇头,他知道许橙在想什么。地球上有很多天文台都曾经向太空发射过电磁波信号,但还未曾有天文台向太空发射光波信号。沈延卿知道,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有科学团队用10兆瓦的能量制造出了脉冲宽度为万分之一秒的激光,这些高能量的激光比太阳还要亮5000倍。将钠原子蒸汽云利用磁场约束起来,可以制造出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经过激光照射处理之后,再用一束短波长的脉冲光照射蒸汽原子云,就能够捕捉光子,从而将信息存储到脉冲激光中,向太空发射。这种技术虽然理论上可行,但是在越来越多的科学家(包括霍金在内)不断发出警告之后,人类意识到贸然向宇宙中发送人类本身的信息是欠成熟的行为,科学界就谨慎了许多。即使有天文台选择向太空发送信息,也还是倾向于使用传统的经济省力的电磁波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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